牛大勇是一个走村串户货郎,在清明后到青石沟的。那年的槐花开得也这样疯,他挑着个黑漆担子,一头是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另一头是糖果点心、洋布袜子,摇着拨浪鼓从沟口进来时,满村的孩子都追着他跑。
他不像别的货郎那样油滑,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浅纹,露出的牙齿很白。他给孩子们分糖时,总会蹲下来,让每个孩子都够得着;给婆娘们算钱时,总会多饶半尺红头绳。陈寡妇那时还是陈家的姑娘,叫陈春桃,刚满十八岁,总爱蹲在老槐树下,假装纳鞋底,眼睛却跟着货郎的担子转。
牛大勇住进山神庙的那天,托王二婶带话,说想跟陈春桃讨碗水喝。她端着水过去时,手一直在抖,碗沿的水珠滴在蓝布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货郎正在给山神爷的泥像擦灰,见她进来,忙转过身,手里还捏着块破布:「麻烦姑娘了。」
「不、不麻烦。」她把碗递过去,眼睛盯着他挑担子磨出厚茧的手,「货郎大哥,你……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说不准。」他喝了口水又道「我叫牛大勇,不介意的话叫我牛大哥吧。」碗底的月牙纹映在他眼里,「你们这沟里的山货好,我想收些核桃、花椒,攒够了就走。」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牛大勇说他从江南来,见过能行船的大河,见过盖着琉璃瓦的大庙;春桃说青石沟的夏天有野草莓,秋天有酸枣,冬天的雪能埋到膝盖。临走时,他从担子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塞给她:「这个,送你。」
是支银簪子,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槐花,银亮亮的,在山神庙的昏暗里闪着光。春桃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捏着簪子跑出门,听见牛大勇在身后笑,那笑声混着槐花落的声音,软得像棉花。
后来她才知道,李老栓也在山神庙外。他是村里的猎户,性子烈,早就托媒人去陈家提了亲。那天他扛着猎枪从后山回来,正撞见春桃从山神庙跑出来,手里攥着个亮闪闪的东西,而牛大勇站在庙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笑。
李老栓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但春桃看见,他握着猎枪的手,指节都捏白了。
「他陈嫂子?你咋了?」王二婶的声音把陈寡妇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地上,正用手捡散了的艾草,指甲缝里全是绿沫子。
「没、没事。」她慌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许是……太阳太晃眼了。」
王二婶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只是又往屋里探了探头:「我得再去李老栓家瞅瞅,那老东西要是敢独吞,咱们联名去告他!」说着,一扭一扭地走了,大嗓门还在巷子里飘:「都来瞧啊!李老栓挖着银元了!」
陈寡妇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艾草和槐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慢慢走回屋,从床底下摸出个木匣子,打开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件旧衣裳,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她解开红布,那支槐花银簪躺在里面,三十年了,银面蒙上了层灰,却还是能映出她眼下的皱纹。
她捏着银簪,指腹摩挲着簪头的槐花,突然想起牛大勇失踪前一天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槐花开得正盛,他偷偷来找她,站在老槐树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