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是汉奸的女婿。”他笑,露出参差的牙齿,“或者,汉奸本人。”
她忽然想起昨晚井上少佐说的话:“范太太,你丈夫很聪明,应该为东亚共荣出力。”
原来如此。
第九节
夜里,他们第一次没有做爱的力气,并排躺在光秃秃的席梦思上。窗外,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天花板,像一把钝刀来回锯。
“流苏,”范柳原的声音从黑暗里浮上来,“如果明天我回不来——”
“你会回来的。”她打断他,“老鼠最会打洞。”
他侧过身,手指找到她的,冰凉交扣。
“你知道吗?”他说,“我们白活了前半生。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如今一起被天算计。”
她没有回答。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像有人在黑夜里撕布。
第十节
枪声停时,天已微亮。流苏起身,把剩下的米装进布袋,又把那罐午餐肉藏进床底。她对着镜子梳头发,梳齿又断一根。
镜中的女人颧骨高耸,眼底两团青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想起徐太太说的话:“活下去,才有机会看见光。”
什么是光?是米袋里偶尔滚出的几粒糙米,是范柳原捡米时佝偻的背,是井上少佐唇印下的淤青,还是此刻窗外那抹灰白的晨曦?
她不知道。
她只是系好鞋带,把布袋挎上肩,走出门去。
楼下,送水的苦力正挑着空桶经过,桶底漏出的水迹在水泥地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河。
她踩过那条河,向皇后道的方向走去。那里离海近,且有光亮,她打小怕黑。她不想自己没入黑暗的大海,她想在月光下消失。这一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蹈海。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她墨绿的旗袍上,像给一截折断的芦苇镀了层金边。
……
第二章 归途无门
第一节
元朗旧墟的砖屋只有一扇朝北的窗,窗框被咸雨腌得发黑,一推就嘎吱响。
白流苏把脸贴在玻璃上,数远处青山公路上的军卡:一辆、两辆、第三辆卷起尘土,像拖着尾巴的灰鼠。她数到第七辆时,范柳原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一条瘦得发亮的乌头鱼,鱼嘴仍一张一合,像在骂脏话。
“码头上抢的。”他把鱼掼进搪瓷盆,水花溅到流苏的旗袍下摆。那墨绿缎子原是结婚礼服改的,如今褪成苔色,下摆还留着半月前被铁丝网勾破的三角口。
屋里没有灶,只在墙角支了火油炉,蓝火苗舔着锅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灰墙上,忽大忽小,像一对皮影。鱼小,只够煮半碗汤。流苏把鱼肉搛到他碗里,自己啜汤,舌尖尝到河泥的腥。
“新加坡来信了?”她问。
范柳原摇头。
两封挂号信仍躺在樟木箱底,信封上“Raffles Place”的英文字已被潮气晕成一团淡蓝。日军接管新加坡后,英国托管的租金账户成了空头支票。昔日每月按时汇来的钱,如今连一张船票都换不到。
第二节
夜里,老鼠在房梁上赛跑。
流苏把皮箱拖到床沿,箱盖一掀,樟脑味冲鼻。里头只剩一条珍珠项链、一只缺了钻的铂金别针,以及一本盖着英属海峡殖民地印章的房契——如今等同废纸。
“得走了。”范柳原的声音从黑暗里浮起,“上海再乱,总有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