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走?”
“先出九龙,再走广州湾,或者搭渔船到澳门转内地。”他说得极轻,像在背别人的计划。
第三节
第二天拂晓,他们去青山公路拦军卡。司机是潮州人,要十块军票。流苏把珍珠项链塞进他手心,珠子一颗颗滚过老茧。卡车斗里已挤了七八个难民,女人把婴孩捆在胸前,像捆一只待宰的羊。
车过粉岭关卡,日本哨兵用刺刀挑开行李。那本房契被刀尖戳了个洞,哨兵看不懂英文,随手丢进火盆。火苗“轰”地窜起,流苏喉头一紧,仿佛烧掉的是她最后一口底气。
车到上水,卡车抛锚。司机骂骂咧咧掀开引擎盖,热气裹着黑烟喷出来。
乘客被赶下车,站在路边啃指甲。
太阳升到头顶,空气像融化的沥青。远处传来皮靴声,一队宪兵押着三个穿西装的男人经过,男人后背各贴一张白纸,写着“间谍”。
流苏别过脸,却听见其中一人用英语喊:“I’m a British subject——”枪托随即砸下去,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只好折返。
夜里回到元朗,屋里积了水,火油炉漂在脸盆里。范柳原蹲在门槛上,把湿透的房契灰烬捻成黑泥。
第四节
第二次尝试是走水路。
蛇头开价每人两百军票,外加一只金镯子作订金。流苏把铂金别针铰开,里面空心,只灌了铅。蛇头冷笑,把镯子往地上一掷,镯身裂成两截,像一截枯骨。
“拿不出金子,就去澳门卖身。”蛇头说。
范柳原一拳挥过去,被人用船桨砸中小腿,瘸了半个月。夜里他躺在竹床上,脚踝肿得发亮。流苏用毛巾蘸盐水给他敷,每擦一下,他就抽一口气。
“我们像不像两条搁浅的鱼?”他说。
流苏没答,只把毛巾拧干,水珠落在火油炉的铁皮上,“嗞啦”一声。
第五节
十一月,日军宣布“归乡政策”,允诺给愿意返乡的难民发放通行证,条件是每人缴纳二十元“手续费”并签署“永不返港”具结书。
消息传来,元朗的难民棚里炸开了锅。
流苏翻遍所有口袋,只凑出七元六角五分。
排队那天,天落细雨,队伍从警署门口蜿蜒到戏棚。轮到他们时,办事的台湾通译头也不抬:“差十二块三毛五。”
范柳原摘下腕上的表——欧米茄,战前值两百叻币——通译掂了掂:“日本货,走慢三分钟,折价十块。”
流苏把珍珠项链递过去。通译用指甲弹了弹,珠子簌簌掉漆,竟是塑料。
“下一个!”
他们被挤出队伍,伞也挤破了。雨点砸在塑料珠上,珠子滚进泥沟,像一串廉价的眼泪。
第六节
冬至前夜,元朗墟口贴出布告:所有无业华人须登记赴启德机场做苦力,违者以“游民”论处。
范柳原把最后一件西装拿去黑市换了两斤番薯,回来时袖口破成布条。
“明天去登记?”他问。
“去了就回不了上海。”流苏把番薯埋进炭灰里,火舌舔着皮,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后半夜,她梦见北平的雪,醒来发现屋顶漏雨,雨水正滴在枕边。她摸黑找到搪瓷盆接水,盆底映出一弯月亮,像被刀削过的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