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周蹲在门洞里打盹,怀里抱着一根竹竿——那是去年冬天用来挑煤的,如今用来防叫花子。一辆日本军用卡车轰隆隆开过霞飞路,震得铁门咣当作响,老周惊醒,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小东洋”,又缩回阴影里。
第二节
客厅里,白老太太歪在红木榻上,榻垫的锦缎被虫蛀出无数小洞。她咳得像漏风的老风箱,每咳一声,榻边的痰盂就溅起一点血丝。
“流苏……”她含混地唤,声音被痰堵在喉咙里,“香港有没有信?”
榻尾站着老四白良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听见母亲喊,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靠垫,假装没听见。
第三节
老四的日子早已“躺平”。战前他在花旗银行做襄理,如今银行被日军接管,他成了“无职人员”。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去霞飞路喝咖啡——咖啡豆是用黄豆烤焦磨的,一杯要五块储备票,喝完就回家躺回榻上。
四嫂文娟蹲在楼梯口收拾包袱,红木雕花小皮箱里塞着几件旗袍、两双丝袜、一瓶雪花膏。听见婆婆咳嗽,她眼皮都没抬:“良越,咱们把话说清楚——这日子我不过了。要么你跟我去南京投奔我表哥,要么咱们离婚。”
老四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像赶苍蝇:“去南京?我去做什么?给汪精卫当会计?我怕半夜被重庆的人割喉咙。”
文娟冷笑:“那你就留在这儿,等着饿死。”
她提起箱子,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下楼,旗袍下摆扫过门槛,扬起一片灰。
第四节
三哥白良治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他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左眼那道新添的刀疤。
“妈,我给您带了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上还沾着汗渍,“黑市上买的,贵得吓死人。”
白老太太抬手,指尖哆嗦着摸到三哥的手背:“良治啊,你妹妹有没有信?”
三哥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不敢说,其实上周他托人带信去香港,回信的人说“港岛封锁,音讯全无”。
第五节
三哥如今在法租界跑单帮,专卖盘尼西林、奎宁、汽油券。货从宁波偷运进来,藏在棺材里——棺材最底层躺着真正的尸体,上面铺一层冰块,再盖一层药箱。
上周他差点翻船。过外白渡桥时,日本宪兵要开棺检查,他塞了十块银元才过关。夜里他梦见棺材里的死人坐起来,脸上盖的黄表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死人问他:“白老三,你赚这种钱,不怕断子绝孙?”
他醒来一身冷汗,第二天还是去接货——母亲要吃药,老四要吃饭,两个侄女要活下去。
第六节
老四的两个女儿,大的叫翠叶,十九岁,如今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翻译官陈小群的女朋友。陈小群是汪伪的红人,传说亲手枪毙过十二个重庆分子。翠叶每周坐着黑壳汽车回白公馆,穿阴丹士林旗袍,脚上是进口玻璃丝袜,鞋跟敲在地板上像机关枪。
她给奶奶带杏仁露,给父亲带三五牌香烟,给三叔带日本清酒。她涂着口红,说话带着苏州腔的软糯:“姆妈去南京养病了,我下周跟陈小群去苏州,他说要带我逛拙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