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三次尝试,他们决定翻山。
路线是元朗—落马洲—深圳河,再沿广九铁路残线北上。蛇头换了人,是个满脸麻子的东莞婆,要价每人五元。
出发那天下霜,草叶结了一层薄冰。走到落马洲时,天已擦黑。远处哨楼的探照灯扫过田野,像一把白色镰刀。
麻子婆让他们钻进甘蔗林,自己先去探路。风掠过蔗叶,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等了半炷香,忽然传来枪响,蔗梢腾起一群夜鹭。麻子婆没回来,取而代之的是皮靴踏断枯枝的脆响。
他们掉头就跑。范柳原的腿旧伤未愈,跑两步就跪倒。流苏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像拖一袋湿米。子弹掠过耳际,热辣辣地犁开空气。
回到元朗时,天已蒙蒙亮。甘蔗叶的锯齿割破了流苏的脸,血珠凝成细小的冰。
第八节
除夕那天,黑市米涨到三十元一斤。
他们煮了番薯糖水,没糖,只放了一撮盐。范柳原用筷子蘸着,在桌上写“春”字,写完又抹掉。
“还走吗?”他问。
流苏把最后一块番薯皮也咽下去,喉咙涩得发苦:“走,等开春。”
窗外,爆竹声稀稀拉拉,像远处有人在拆旧屋。
她数着墙皮剥落的纹路,忽然想起上海霞飞路的霓虹,想起白公馆的铁门,想起自己曾站在楼梯转角,看范柳原仰头对她笑——那笑如今像被雨水泡烂的旧照片,边缘卷曲,颜色褪尽。
火油炉的火苗晃了晃,熄了。
黑暗里,只有漏雨的铜盆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更漏,又像更远的船桨。
第九节
春天迟迟不来。
二月初,宪兵队开始挨家挨户搜“抗日分子”。他们把流苏的皮箱倒扣在地上,珍珠项链的线断了,珠子滚进床底,再没找齐。
搜查的小队长临走时盯了流苏一眼,用生硬的粤语说:“太太,元朗不安全,去市区做工吧。”
夜里,他们把仅剩的衣物打成小包袱。范柳原把裂开的欧米茄表蒙子贴在耳边,秒针仍固执地走着,只是每走一格,都像在嘲笑他们。
“明天去九龙,”他说,“再试一次。”
流苏点头,把一滴泪逼回去。
窗外,月亮瘦得像一柄鱼钩,钩住整个元朗的沉默。
第十节
凌晨四点,他们摸黑上路。
没有方向,只有脚底的碎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走到公路尽头,天泛起蟹壳青。
远处,一列火车拖着黑烟驶过,车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像一串移动的萤火。
流苏停下脚步,忽然想起《倾城之恋》的最后一句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她攥紧范柳原的手,那手冰凉,却终于不再颤抖。
“走,”她说,“火车总有下一班。”
风从山那边吹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
他们向那列已远去的火车追去,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不肯沉没的帆索,固执地指向北方。
……
第三章 沪上·浮世百景
第一节
白公馆的铁门锈得发红,门楣上“白府”两个篆字被炸弹的气浪震裂,如今只剩一个“白”字吊在墙上,像一片剥落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