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宫第十年，我仍是浣衣局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她们笑我窝囊，笑我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浆洗的活计，连最晚进来的小丫头都敢支使我多做半盆衣裳。
我从不争辩。
窝囊吗？或许是吧。
但在这吃人的地方，能窝窝囊囊地活着，已是运气。那些不甘窝囊的，如春桃、如夏荷、如蓉翠……她们的坟头草，怕是都几尺高了。
蓉翠死后的第三个月，管事嬷嬷忽然把我叫了去。
她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嫌弃的光：“沈知微，你也是个老人了。虽说性子木讷了些，好歹手脚还算干净。从明日起，你去掖庭教引处，帮着教导新来的宫女们规矩。”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想拒绝。教导新宫女？我连自己都活得如此谨小慎微，何德何能去教别人？
“嬷嬷，我……”
“这是上头的吩咐。”管事嬷嬷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少说话，多做事，这道理你总懂吧？”
我闭上了嘴，低下头：“是，奴婢明白。”
我懂。这绝非什么好差事，要么是有人想看我出丑，要么，就是这批新宫女里，有不能由寻常教引嬷嬷沾染的麻烦。
第二日，我站在那十几张稚嫩却惶恐不安的面孔前，手脚都有些无处安放。
该教什么呢？教她们如何跪得标准，如何磕头不响却显恭敬？教她们如何看主子眼色，如何在夹缝中求存？
我的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一句：“以后……若是受了委屈，想哭的话……记得找个好地方。”
女孩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茫然。
我听见身后负责监督的孙嬷嬷一声极轻的冷哼。
我硬着头皮，继续尴尬地说道：“春天……可以去西边废殿后的桃林哭，那儿花开得好，看着心情能舒畅些。夏天，太液池最东边的假山洞里阴凉，还有野莓子，酸酸甜甜的……秋天御花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香味能盖过哭声……冬天、冬天就找个背风的廊下……”
孙嬷嬷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在我后腰掐了一把，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点有用的！教她们这些浑话做什么！”
我疼得一哆嗦，苦思冥想，终于又憋出一句：“……千万、千万别去北边的玄武门附近哭，那儿守门的侍卫特别凶，会踹人……”
下面不知是哪个小宫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低低的窃笑声此起彼伏。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果然，不到半日，我就从浣衣局最窝囊的宫女，变成了整个宫里最新鲜的笑话。
“听说了吗？浣衣局那个沈知微，教小宫女找地方哭呢！”
“真是蠢得别致！”
我缩回我的浣衣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那堆永远洗不完的衣服里。孙嬷嬷没给我好脸色，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让我继续干活。
也好，浆洗虽然辛苦，却简单。不必费心思想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只需对着冰冷的河水和无尽的布料，消耗掉一日又一日的光阴。
直到夜深人静，我才能喘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极旧的小荷包，上面用蹩脚的针脚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头。
蓉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