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万历十三年,苏州府吴江县的暮春,总是裹着一层湿软的水汽。清晨卯时刚过,东市河的乌篷船就摇醒了巷陌,船头的阿婆挎着竹篮,高声叫卖“新剥的鸡头米”,声音穿过爬满蔷薇的院墙,落在沈阿福家的织房窗纸上。

沈阿福伸了个懒腰,从铺着粗麻布的床上坐起,腰间的旧伤还隐隐发酸——那是十年前在织造局当学徒时,被织机的踏杆砸的。他揉了揉眼睛,看见妻子柳氏正蹲在灶台边,往铁锅里下着青菜,白汽裹着菜香飘过来,混着窗外的水汽,暖得人心头发软。

“阿福,醒了就先洗漱,早饭是菜粥配酱瓜,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糕,昨儿隔壁王婶送来的。”柳氏回头笑了笑,她的鬓角别着一朵刚摘的茉莉,是女儿绣儿早上从院角的花丛里采的。

沈阿福应了声,趿着布鞋走到院里。院不大,却收拾得齐整,西墙根种着两株枇杷树,树下摆着一张竹凳,凳上放着绣儿昨晚没绣完的丝帕。北屋是织房,门虚掩着,里面摆着两架织机,一架是沈阿福用了十五年的旧机,另一架是去年刚打的新机,漆得锃亮,是为绣儿准备的——女儿今年十六,跟着他学织绸已经三年,手巧得很。

他推开织房门,指尖抚过旧织机的木梁,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是这些年织过的纹样计数:缠枝莲三十七匹,云纹二十四匹,鸾鸟纹九匹……最下面刻着“万历十年,绣儿初学”,字迹歪歪扭扭,是当时女儿自己刻的。沈阿福忍不住笑了,那年绣儿第一次踩踏杆,踩空了摔在地上,却没哭,爬起来还说“爹,我再试一次”,那股韧劲,像极了年轻时的柳氏。

“爹!”绣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沈阿福回头,看见女儿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新鲜的桑叶——家里养了两锭蚕,是上个月从蚕农李伯家买的,如今正吃着桑叶吐丝,再过半个月,就能缫出今年的新丝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沈阿福接过竹篮,看见绣儿的袖口沾了点泥。

“李伯家的蚕匾倒了,我帮着扶了扶,”绣儿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亮晶晶的,“李伯说,今年的蚕茧比去年厚,缫出的丝能织最好的‘库缎’,还说要给我们留两斤好丝呢!”

沈阿福点点头,心里盘算着:去年家里织了十二匹绸,除了给织造局交的三匹,剩下的九匹卖给了东市的“恒昌绸庄”,赚了四两银子,够买两石米,还添了架新机。今年要是蚕茧好,再加上绣儿能帮忙织,说不定能织十五匹,到时候多赚点钱,就能把院角的柴房改成绣房,让柳氏也能有个地方做针线活——柳氏的绣活好,只是这些年忙着操持家务,很少有时间做了。

早饭过后,沈阿福和绣儿进了织房,柳氏则坐在院里剥蚕茧。织房里很静,只有织机的“咔嗒”声和丝线穿过综片的“沙沙”声。沈阿福今天要织的是一匹“缠枝莲纹软缎”,是恒昌绸庄的王掌柜订的,说是要卖给江南的盐商,做夏天的长衫。这纹样他织了几十遍,闭着眼睛都能织,可每一次织,还是会仔细核对:经线要排一百二十八根,纬线要用天青色的生丝,每一寸要织十二针,这样织出来的绸,才会又软又亮,花纹也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