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赵大勇退后一步,背抵上湿冷的石壁。石壁另一侧是水渠,雨水顺着渠沟哗哗流,像有人在隔壁房间冲澡。他侧耳听,却听见另一种声音——滴答,滴答,像水,又像血。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正顺着裤管往下淌,在脚边汇成小小一汪。血里漂着几片兰花的残瓣,白得刺眼,像雪地里滚了几圈的纸钱。

“三十分钟。”他对自己说。

三十分钟后,花窖会彻底塌成一堆瓦砾。

三十分钟后,消防车会闪着红灯赶来,却找不到半具完整的尸体。

三十分钟后,马三爷会接到电话,听说有人烧了他的老巢,会摸着下巴上那颗痦子笑,笑得像十年前一样笃定。

赵大勇深吸一口气,空气滚烫,吸进肺里像喝了一口铁水。他抬头,看见火舌已经舔上窖顶最后一层木条,木条上刷的红漆剥落,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刻字——那是小杰用指甲划的:爸爸,花花,家。

字迹被火烤得卷边,像被岁月烫焦的胶片。赵大勇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呜咽。他抬脚,跨过铁链,跨过发卡,跨过一地碎瓦,朝花窖最深处走去。

那里还有一扇小铁门,门后是他十年没敢再见的黑暗。钥匙在他掌心发烫,齿槽硌进肉里,像要把“马”字烙进骨头。

门板上用红漆喷着一个“禁”字,漆顺着木纹往下流,宛如一行血泪。赵大勇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门板,一股陈年霉味混着花香冲出来,熏得他眼眶生疼。

“小杰,”他轻声说,“爸爸来了。”

火在身后追,雨在前面挡。他站在门槛上,像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怀里的鬼兰突然抖了一下,花瓣簌簌落下,露出花芯里藏着的东西——半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翅尖完好无损,像刚从商店橱窗里取出来。

赵大勇的呼吸停了半拍。

咔哒。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圈。

门开了,黑暗扑面而来,像一张长满獠牙的嘴。

火光照进去,照出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铁笼,笼门半掩,笼底铺着一层干枯的兰花瓣。花瓣上,压着一个更小的东西——一只童鞋,左脚,粉色,鞋头磨得发白,鞋带却系得整整齐齐,像有人临走前特意蹲下来,打了个死结。

赵大勇的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花盆从他怀里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黑土四散,根须裸露,最底下埋着一块生锈的铁牌,牌子上刻着:

1996.6.18——小杰。

雨声忽然停了。

火声也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中,只有铁链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赵大勇抬起头,看见窖顶的裂缝里,漏下一缕月光。月光照在铁牌上,照在童鞋上,照在他血污纵横的脸上。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对着黑暗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黑暗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是身后轰然一声——最后一根横梁砸落,火窖的屋顶彻底塌了。

火光熄灭的前一秒,赵大勇看见铁笼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只苍白的小手,从笼底缓缓伸出,指尖夹着半片白色的兰花。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1993年4月7日,《松江日报》头版右下角,一块豆腐大的黑框里,铅字排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