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经厂部研究决定,下列同志自即日起光荣下岗……”

赵大勇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行。报纸在他手里抖了一下,纸边划破指腹,血珠渗进“荣”字的凹槽里,把“荣”染成了“辱”。

车间外的槐树刚冒芽,风一吹,绿得刺眼。大勇把报纸折成四折,塞进棉袄口袋,和厂徽、饭票、半包“大前门”挤在一起。他抬头望天,天也灰扑扑的,像一口翻倒的铁锅,扣在头顶三十年了,今天终于落下来,砸得他耳朵里嗡嗡响。

工友老郑拍拍他肩:“大勇,想开点,国家不会不管咱。”

大勇笑笑,嘴角扯得生疼。他知道国家管的是“咱”,不是“我”。国家给的是“再就业服务中心”的表格,表格上有一栏“特长”,他写了“会拧螺丝”,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也会养花”。

其实他没养过花,只养过一盆仙人掌,养死了。

同一天傍晚,松花江解冻的碎冰顺着江心漂,就像无数碎掉的饭碗。大勇蹬着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网兜,网兜里装着下岗证、户口本、女儿小杰的疫苗本。网兜一晃,证件们就互相碰撞,发出塑料壳子特有的脆响——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本打算回家,脚却把他带到了城东的“万芳花市”。花市是旧仓库改的,拱形铁门上刷着褪色的白漆,“万”字缺了腿,像个人跪在地上。门口挤满了人,棉袄扣子敞着,领口冒热气,像一口口刚揭锅的蒸笼。

大勇把自行车支在门口,锁了三道。锁是新的,钥匙却锈了,拧了三圈才“咔哒”一声。

他挤进人群,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土腥味、沤肥味、塑料薄膜味,还有一丝甜腻腻的香,像桂花糖被雨水泡发了。

人群中央,一个老头站在木箱上。老头左腿比右腿短一截,裤管空荡荡地晃。他右手拄一根枣木拐杖,左手捏一根兰花茎,茎尾咬在嘴里,随着说话一翘一翘。

“诸位,诸位——”老头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割肉,一字一刀,“这叫帝王锦,一株换北京一环房!”

人群“嗡”地一声,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大勇踮脚,只看见老头脚边一排花盆,盆里绿得发黑的叶子,叶脉凸起,像青筋暴起的手背。

老头用拐杖敲敲花盆,声音清脆:“看好了,这是真龙舌,不是草!去年广州拍卖会,一盆拍了三十八万八!”

三十八万一盆。

大勇在心里掰指头:他拧十年螺丝,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三十八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下岗证,硬壳子边缘硌得指腹生疼。

老头突然弯腰,从花盆里掐下一片叶子,举到灯下。灯光透过叶肉,叶脉像一张网,网住所有人的眼。

“看见没?金线!金线越多,越值钱!”老头唾沫星子溅到叶子上,给叶子镀了一层油。

大勇的喉咙发紧。他想起了厂里的宣传栏,栏里贴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原来生命可以这么具体——一片叶子,一条金线,三十八万人民币。

人群开始骚动。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大钞:“给我来两株!”

老头眯眼笑,眼角的皱纹像晒干的蚯蚓:“两株?你这是买菜呢。帝王锦一株起卖,一口价,两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