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
大勇的呼吸滞了一下。
他口袋里只有一千八,是厂里最后一次工资,原打算交房租的。
鸭舌帽男人讪讪地缩回手。人群里有人笑,笑声像玻璃碴子,刮得人脸生疼。
大勇却上前一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那三十八万的幻影,
也许是为了鸭舌帽男人缩回的手,
也许只是为了在“光荣下岗”之后,抓住点什么。
“我要一株。”他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划开了人群。
老头抬眼看他。那眼睛浑浊,却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铜钱大的光。他上下打量大勇,目光落在大勇胸前的厂徽上——齿轮绕着麦穗,下面一行小字:松江机械厂。
“工人?”老头问。
大勇点头。
老头笑了,露出三颗金牙:“工人兄弟有觉悟,给你打个折,一千五。”
大勇掏出钱,手指抖得厉害,纸币像被雨淋湿的蝴蝶,扑簌簌地飞进老头掌心。老头用食指蘸了唾沫,数了三遍,才把一株兰花递给他。
花盆是陶的,沉甸甸的。大勇低头看,叶子上的金线若隐若现,像一条随时会游走的蛇。
老头拍拍他的肩:“兄弟,发财别忘了请我喝酒。”
大勇咧嘴笑,笑纹还没展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马三爷,下一批苗什么时候到?”
老头——马三爷——头也不回:“明儿一早,长春冷库,保真!”
大勇抱着花盆,站在人群边缘。人群像潮水,一波波涌向马三爷,又一波波退去。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盆绿,像抱着一座移动的金山。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解放鞋底沾着泥,泥里混着碎冰碴子。鞋尖踢到一块石头,石头滚进排水沟,发出清脆的“咚”。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小杰。
小杰在纺织厂幼儿园,老师教她们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他低头看怀里的花,心想:原来女儿唱的是真的。
第二天凌晨四点,大勇醒了。窗外还黑着,屋里更黑。他摸到床头的花盆,叶子冰凉。
他打开台灯,灯泡昏黄,照出叶片上一条细小的裂纹。但是一条新的大号裂纹从叶尖延伸到叶柄,像一道闪电,把三十八万的梦劈成两半。
他披上棉袄,抱着花盆出门。街上没人,只有扫街的扫帚“沙沙”地刮着水泥地。
他走到花市,铁门还锁着,门缝里透出一线光。
他蹲在门口,把花盆放在地上,盯着那条裂纹看。裂纹里渗出一点透明的汁液。
天快亮时,门开了。马三爷拄着拐杖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兄弟,这么早?”
大勇指指裂纹:“这……还能活吗?”
马三爷蹲下身,用指甲掐了掐叶柄,掐出一股青汁:“活是能活,就是不值钱了。”
大勇的喉咙发紧:“那……能退吗?”
马三爷笑了,金牙在晨光里闪:“兄弟,你听说过买股票还能退的吗?”
大勇抱着花盆往回走。太阳从江面升起来,照得冰碴子闪闪发亮。
他忽然想起厂里最后一次开大会,厂长说:“同志们,要转变观念,要敢于下海!”
下海。
他低头看怀里的花,心想:原来这就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