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都市的霓虹尚未亮起、甚至人类的文明还未萌芽时,这块后来的鹅卵石,正以另一副模样,扎根在万丈高山的胸膛里。那是一万年前的世界,没有高楼切割天空,没有汽车轰鸣刺破寂静,只有云雾像柔软的纱,日复一日缠绕着巍峨的山体,将每一块岩石都浸润得温润。
它那时还是块半人高的巨石,青灰色的岩身里嵌着几缕银白色的矿脉,在阳光下会泛出细碎的光。左边紧挨着一块更粗壮的灰岩,他们像兄弟般依偎了千百年,一起看东方的天际从鱼肚白染成橘红,看月亮把清辉洒在自己的棱角上,听风穿过岩缝时发出“呜呜”的低吟。山顶的雪水顺着岩面往下淌,在它的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夏天有不知名的鸟儿来喝水,冬天水洼冻成冰,能映出它棱角分明的模样。它以为会这样永远待下去,和灰岩兄弟一起,守着这座山,直到天荒地老。
变故发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先是山体微微震颤,像巨人打了个哈欠,岩缝里的土簌簌往下掉。它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震颤突然变得剧烈,脚下的岩层“咔嗒”一声裂开,像被无形的手掰断的骨头。它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失去了支撑,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下滚。风在耳边呼啸,树枝抽打着它的岩身,留下一道道划痕;它撞断了碗口粗的树干,砸出了一个个土坑,每一次撞击都传来钻心的疼,像有无数把锤子在敲它的骨头。最后,“扑通”一声巨响,它掉进了山下的河流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它,将它与熟悉的高山彻底隔绝。
第一千年:棱角的代价
刚入河时,它浑身是伤,岩身的裂缝里还嵌着泥土和碎木。河水湍急,裹挟着它往前冲,它像一片失控的叶子,撞向河底的砂石,碰向岸边的礁石。第一次与另一块棱角锋利的黑石相撞时,它感到自己的一个尖角“咔嚓”一声断裂,掉下来的碎块被水流卷走,再也没回来。疼,钻心的疼,它想停下来,却被水流死死拽着,只能任由一次次撞击落在身上。
春天,河水涨起来,裹挟着山上的落花和嫩芽,它被冲得更远,路过一片浅滩。浅滩上有几只水鸟在啄食小鱼,看到它漂过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阳光透过清澈的河水照在它身上,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棱角——曾经尖锐得能划破树皮的角,现在已经钝了些,岩身也多了几道坑洼。夏天的暴雨让河水变得浑浊,它被卷进深水区,与一堆乱石挤在一起,日夜不停地碰撞,夜里能听到石头之间摩擦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
秋天,河水变浅,它停在了一处河湾。河湾边有几棵枫树,红叶落在水面上,像一只只小船。有一天,一个穿着兽皮的原始人来到河边,手里拿着石斧,蹲在岸边喝水。原始人的目光落在了它身上,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它能感受到原始人掌心的粗糙,带着泥土的温度。原始人试着用它砸旁边的石块,“砰砰”的声音在河湾里回荡,它的岩身又多了几道划痕。最后,原始人摇了摇头,把它扔回了河里——它还不够圆润,不够称手。
这一千年里,它失去了一半的棱角,岩身从青灰色变成了浅灰色,表面也光滑了些。它学会了顺着水流的方向调整身体,减少撞击的疼痛;也学会了在浅滩时抓住泥沙,短暂地停留。它开始明白,在这条河里,尖锐是原罪,只有变得柔软,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