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弯腰扶她,却在抬头时看见张老翰林。老人拄着一根梨木杖,杖头雕着一只鹤,鹤喙被磨得发亮。老人嘴唇哆嗦,最终深深一揖:“壮士大恩,张家上下铭记在心。然流放之籍在身,恐连累……”
王勤用布条缠刀柄,动作慢条斯理,像在包扎一个伤口:“我无国籍,无身份,正好缺个去处。”
火光在他侧脸跳动,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却莫名让人心安。
少女终于抬头。她摘了斗笠,雨水顺着鬓角滑到下巴,滴在火堆里,“滋”地冒出一星白烟。火光映在她眸子里,像两粒跳动的炭星,亮得惊人。
“南越边境,瘴疠之地,朝廷鞭长莫及。”她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所有人都拉向未知的远方,“敢去吗?”
王勤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再恶劣,比得过撒哈拉?”
火舌猛然窜高,映着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并肩而立,像两柄即将出鞘的刀。
第三章 罪臣之后
破庙是一尊被雷火劈去半边的山神祠。泥塑的山神没了头颅,胸腔里却栖着一窝燕子,啾啾声与檐角滴水互答。张老翰林躺在供案前,身子下只垫了一层干草——草里混着碎瓷、枯叶,还有被雨水泡软的香灰。一盏瓦灯搁在脚边,灯芯浸在桐油里,火光细得像将死的脉搏,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唇色与灯焰一样枯焦。
咳声先从胸腔深处滚起,像沉雷过谷,一声比一声闷。随后血丝从鼻腔、嘴角同时溢出,颜色暗得仿佛不是血,而是墨。少女跪在旁边,用袖口去擦,那血却越擦越浓,很快把半幅衣袖染成乌紫。老人抓住孙女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皮肤里,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白痕。
“昭昭……”他气若游丝,却固执地喊出她的小字,“张家之罪……源于三年前……”
一句话未尽,又是一阵剧咳。血沫喷在神案残破的帷幔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暗红的花。帷幔本是褪色的朱红,被血一浸,竟显出当年鲜亮的底色,像回光返照的记忆。
他断断续续说出了吕嵩如何篡改遗诏、如何逼死三皇子,又如何以“附逆”之罪清洗礼部。说到“先帝御诏”四字时,他灰败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一点磷火似的光,手指颤巍巍指向自己胸口衣襟,却再没力气拉开那层湿透的粗布。
最后一阵咳,像北风撕破窗棂。老人猛地弓背,喉间发出“咯咯”一声,随即软倒。灯火被气流带动,晃了两晃,险些熄灭。少女保持着半俯身的姿势,手指仍悬在半空,掌心那一小片血迹渐渐转冷,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
破庙有一瞬的死寂,只听得雨脚在瓦隙间疾走。少女垂首,慢慢把老人的手放回胸前。那只手在灯火里白得近乎透明,指节处因常年执笔而留下的厚茧,此刻显得毫无意义。
少女忽然俯身,以额抵地。一次、两次……额头撞碎积水,溅起泥点。指节因用力而泛青,血从破皮处渗出,与地上的雨水混成淡粉色,蜿蜒流向供案下的裂缝。她没有哭,连呼吸都轻得像羽毛,仿佛怕惊动老人最后的梦。只是每一次叩首,都更深、更沉,像要把自己的骨血也钉进这片冷硬的砖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