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站在门口暗影里。檐水恰好落在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逃亡三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多余。所有言语、所有力气,在此刻都抵不过少女那沉默的、近乎残酷的叩击声。
庙外,雨停了,风却更冷。月亮从云缝里漏下一弯薄刃,把山脊削得锋利。王勤用半截断刀掘土,那刀原是土匪的短刃,刀口卷了,此刻却成了唯一的锄。土是黏的,带着腐叶和碎石,每挖一铲,刀背就撞上新的障碍,发出闷钝的“吭吭”声,像大地在低声抗议。
少女换好了衣裳。素白的裙裾在风里翻飞,像一截折断的月光。她把鬓边沾泥的发丝抿到耳后,别上一朵小小的白花——花是茶树上摘的,花瓣薄得几乎透明,月光一照,边缘泛起幽蓝的冷辉。她抱着老人的官袍走来,袍子叠得方正,胸口处那团咳出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枚褪色的印章。
坟坑挖到齐腰深时,王勤的虎口已震裂。他却没停,只反手把血抹在裤腿上,继续掘。土坑四壁渗出暗红的水,不知是泥,还是夜色的倒影。终于,他跳下去,双臂平托老人的遗体——老人轻得可怕,像一段被虫蛀空的木。
土回填,一捧又一捧。最后一捧覆上时,少女跪下,用掌心压实。那动作温柔得像给婴儿掖被角。王勤捡来一块平整的页岩,半截断刀在石面上艰难游走。不一会儿,指尖抚过石槽里的白屑,轻声念:
“夏礼部右侍郎张公讳行祐之墓......”突然回头看了少女一眼“嗯,你叫什么名字?”
“嗯......你写的是什么字?”少女微微抬头看像王勤,明眸现出一丝疑惑。
王勤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写的是简体字,拿着刀的右手骚了一下后脑勺,极度没有说服力了表示“额,这是我老家那边的写法......”
少女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深究“劳烦义士刻上 嫡幼孙女张氏立。”
王勤点点头,石屑迸溅,瞬灭。刻完最后一笔,他把石碑插在坟头上。
王勤掏出最后一角酒囊。那是从黑石寨带出的劣酒,辛辣刺鼻。他先浇一圈坟脚,酒液渗进土里,发出“嗤嗤”的微响,像土地在吞咽。随后自己仰头灌下一口,喉结滚动,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刀削般的阴影。
少女坐在坟前,把白裙下摆掖进膝弯,露出脚踝——那里被荆棘划出的血痕已结痂,像一串褐色的小痣。她低头整理老人留下的包袱:一方端砚、半块碎墨、一本《周礼》的抄本以及一个小破布囊,书脊被虫蛀出弯弯曲曲的隧道。指尖抚过那些小洞时,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火烤过:
“我本名张昕妤,小名昭昭。我娘生我难产而亡,我是太师吕嵩长子吕襄与外室张氏的私生女。吕襄怕丑闻,把我送回张家,记在舅舅名下。”
她顿了顿,抬眼望王勤。那目光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着幽暗的火。
“如今张家因我生父而死,我欠天下,也欠你一条命。”
王勤没说话,只是把酒囊倒转,最后一滴酒落在坟前小洼里,激起一圈涟漪。他抬手,指腹轻轻掠过张昕妤鬓边的白花——花瓣颤了颤,终究没掉。
“我不欠天下,”他说,声音低而稳,像一块压舱石,“只护我想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