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喊着喊着,声音就哑了,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子,那里已经成了黄茫茫一片,只有几根断梁在浪里沉浮,像伸出来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烟荷包,是娘绣的,此刻被水泡得发胀,他摸了摸,又塞回去,像是怕被水抢了去。
5 破庙夜话
夜里破庙漏风,男人们挤在供桌旁。
“是木箱盖划的?”爹给我擦脸时,摸着我后颈的新疤问我。
我点点头。
那疤摸起来凸凸的,像条没长好的蚯蚓。
“别想了。”爹把荷包塞进我怀里,里面的艾草还带着点香。
“你娘说,活着的人得替死了的,多看看日头。”
第七天头上,有人说要再祭次河神,凑不齐祭品,就把剩下的娃送去。
这话是张屠户喊的,他举着木盆往江里冲,被爹一铁锹拍倒在地。
“你疯了!”爹的铁锹指着供桌,供桌上摆着从泥里刨出的碎骨,“供桌上摆的不是神位,是咱娃的骨头渣子!”
廖叔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他回头看了眼我,笑了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我替小五问问河神,他到底还缺啥。”
我冲过去想拉,却被爹死死抱住。
“让他去。”爹的声音在发抖,“他心里的债,得自己还。”
我张了张嘴,把那块猪蹄骨包在布里,塞进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娘的荷包、豁口的碗。
6 红场新居
赌坊的吆喝、酒肆的笙歌缠在一块儿,把江滩的腥气泡得发腻,像块浸了油的肥肉。
爹用我脖子里的银葫芦和红场的柳大娘换了一个落脚地——一间挨着赌坊的破院,墙皮掉得像烂疮,院里的老槐树却长得疯,枝桠探过院墙,能勾着隔壁酒楼的灯笼,灯笼红得像团火,照得树影在地上乱晃。
红场的日子像浸了酒的棉絮,又沉又呛。
爹白天去码头扛活,晚上就着油灯磨那把黄铜小刀,刀刃总对着木箱——里面的猪蹄骨不知怎的,总在夜里发出“咯吱”响,像有人在啃。
我睡不着,就蹲在箱旁数骨头上的牙印,数到第七个浅坑时,总能想起小五踮脚够供桌的模样,他那时够不着祭品,就偷偷把我的手往供桌上拉,两人的指印叠在一块儿,印在积灰的桌布上。
第二年开春,爹从江边捡回个丫头。
那丫头被芦苇缠住,襁褓里露着半块杏干,被水泡得发胀,我解开她领口的银链时,链坠上的“桃”字磨得发亮,像是被人天天攥着擦出来的。
“留下吧”他把丫头塞进我怀里,“你娘生前总说,想有个闺女梳小辫。”
杨桃学说话时,总把“哥”叫成“锅”。
她见爹磨刀就躲,却敢趁他不在,偷偷掀开木箱盖。
有回我撞见她正把杏干往骨头缝里塞,嘴里还嘟囔着:“吃,长高高。”
我没骂她,只把自己藏的半块麦饼分了她一半,饼渣掉在箱底,和芦苇花缠在一起,像给骨头铺了层褥子。
又过了五年,门帘被人怯生生掀开时,我正帮爹擦扛活磨破的肩。
那姑娘攥着半块刻“杨”字的银坠子,额角有道浅疤,是被房梁砸的,疤的形状像片小芦苇叶。
“我叫杨月。”她声音发颤,“我娘说,我大舅是杨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