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夏雨晴家的灯,是我这辈子见过熄灭得最恰到好处的一次。
如果它不灭,我可能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在她那句石破天惊的“今晚,别走了”面前,烧红着脸,落荒而逃。
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咀嚼那份失魂落魄的悔。
1 秋蝉与心事
1992年的秋天,像个磨磨蹭蹭的姑娘,迟迟不肯露面。
残夏的溽热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死死黏在校园的香樟树梢上。
非得等到日头偏西,最后一丝热气被晚风吹得无影无踪,才肯不情不愿地施舍一丁点凉意。
我抱着一摞厚得能砸死人的作文本,穿过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
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那声音单调又清晰,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口上,衬得四周愈发空寂,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儿。
高二语文教研组在走廊尽头,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旧书本和粉笔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夏雨晴一个人。
她正俯身在窗边的办公桌前整理试卷,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像个技艺高超的画师,穿过蒙着薄尘的窗玻璃,给她柔和的侧脸镀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连带着那些不听话、散落在她颊边的发丝,也染成了暖融融的浅金色。
她整个人,就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油画,安静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
乌黑的眼眸先是掠过一丝茫然,看清是我后,那双眼睛便像被点亮的星子,瞬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李老师,还没回去?”她笑了笑,声音温润,像江南的春水。
“嗯,把这堆‘千斤顶’批完就走。”
我走到自己桌前,把那摞沉重的本子“咚”地一声放下,激起一片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办公室里那股旧书本和粉笔灰的味道里,还夹杂着一丝极淡、却极有侵略性的清香。
是夏雨晴身上的味道。
像雨后初绽的茉莉,又混了点墨水的清冽,干净又疏离。
这气味让我有些微的不自在,像心里被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痒痒的,却又无处可躲。
我只好更专注地低头整理桌面,把书本码得整整齐齐,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动作,把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隔绝在外。
我和夏雨晴,是整个教研组里,唯二的“光棍”。
我二十八,血气方刚,却因为嘴笨和脸皮薄,一直没个着落。
她大我两岁,三十,听说离了婚,一个人带着个不上学的孩子,住得离学校不远。
因为这层无关紧要的“共性”,那些早已拖家带口的同事们,便总爱拿我们俩寻开心,半真半假地将我们的名字扯到一块儿。
“哎,我说春阳,雨晴,你们俩这名字放一块儿就挺配,一个春阳,一个夏雨,多有诗意!”
“下午教研会分组讨论,你俩一组吧,正好交流交流教学经验,也交流交流……别的嘛,嘿嘿。”
“李老师,夏老师家好像跟你顺一段路,你不晓得发扬发扬风格,送送人家?”
每每遇到这种场合,我总是那个最先败下阵来的。
脸皮“腾”地一下就能烧到耳朵根,像被火燎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