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我熟悉的怜悯、审视或厌烦,只有一种坦率的打量和毫不掩饰的兴趣。
“就他?”她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点笑意,径直朝我走来。松节油、亚麻籽油和阳光晒透棉布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瞬间冲淡了福利院消毒水的味道。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鞠躬?问好?——她已经几步跨到我面前,弯腰,一把捞起我放在脚边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包。动作干脆利落,像抢篮板球。
“小鬼,”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阳光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我叫苏晴,是你妈最小的妹妹,理论上,你得叫我小姨。”她顿了顿,把包甩上自己肩头,连同那个巨大的画筒一起,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以后,你归我管了!不过——”她拖长了调子,转身就往外走,声音被风吹回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洒脱,“别指望我当什么虎妈啊!咱家不兴那套!走了!”
我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亲戚们推诿时沉重的叹息,福利院阿姨公式化的叮嘱,还有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个叫苏晴的女人,用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颜料和阳光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她推开福利院那扇沉重的铁门,外面停着一辆油漆斑驳、车身坑洼、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墨绿色老式吉普车。她利落地拉开副驾驶的门,把我的包扔进去,然后自己跳上驾驶座。
引擎发出一阵拖拉机般的轰鸣和剧烈咳嗽,车身猛地一窜,像一匹脱缰的老马,载着我们,驶离了福利院森然的围墙和那扇在我心里投下巨大阴影的铁门。
风呼呼地灌进没有关严的车窗,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我心头那点沉甸甸的、名为“被抛弃”的阴霾,留下一种奇异的、失重的眩晕感。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着车里播放的、节奏欢快却完全听不懂歌词(后来知道是梵文吟唱)的音乐敲打着,嘴里又哼起那古怪却莫名让人放松的调子。
我偷偷侧过脸看她。阳光勾勒着她专注开车的侧脸轮廓,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冲我又是粲然一笑:“坐稳咯!苏师傅开车,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那一刻,我冰凉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叫小姨的女人,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耀眼的光,蛮横地劈开了我灰暗世界的穹顶。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但至少,不再是福利院那扇冰冷的铁门。
第二章:颜料王国里的幽灵
苏晴的家,坐落在城市边缘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艺术区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充满魔幻色彩的工作室。
推开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松节油的清冽、亚麻籽油的醇厚、各种矿物颜料特有的矿石气息,还有淡淡的灰尘和木头味道。目之所及,几乎被绘画的世界占领。高大的画架像森林般矗立,上面绷着完成或未完成的画布,色彩浓烈奔放;墙角堆叠着成卷的空白画布和完成的作品;长长的木质工作台上,挤满了五颜六色的锡管颜料、装着各色液体的玻璃瓶、形状各异的画笔、调色板、刮刀、石膏像……生活气息被挤压在角落:一张堆满了画册和颜料的沙发勉强算是客厅,开放式厨房的灶台还算干净,但水槽里泡着几个沾满颜料的笔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