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学得很快。先生讲授的典籍,我听一遍就能记诵。

师兄们辩难,我常能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先生待我,与待其他弟子不同。更严,却也更亲近。

自我能穿衣起,他便立下规矩:衣冠不整,不得听讲,不得用食。

我常忘。

或是发带系歪,或是嬉闹后衣襟松垮。

每逢此时,他从不斥责,只是微微蹙眉,朝我招手:"阿难,过来。"

我便乖乖走过去。

他会放下书简,抬手为我整理。

动作很轻,很仔细。指尖微凉,偶尔触碰到我的耳廓或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而后可言道。"

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

这让我觉得,于他而言,我是特别的。

我发现,他沉思或听我发表惊人之论时,会无意识地摩挲腰间佩戴的一枚玉玦。

环状,有一处缺口。

我问:"先生,这玉为何是破的?"

他指尖停在那缺口上,沉默片刻,道:"玦者,决也。示人以决断,亦警己须决断。"

我不懂。

只觉得那玉玦冰冷又孤单。

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变了。

我不自觉地开始在意先生看我的眼神。

我会偷偷染红指甲,又在他目光扫来时慌忙藏起。

我会收集他写废的竹简、用秃的笔,甚至案上一枚光滑的杏核。

我会因为他对新弟子多讲解几句而闷闷不乐。

夜里,我会反复回想他指尖的温度和书墨香气。

"先生是云端日月,"我在心里偷偷想,

"我愿作他掌中微尘。"

他偶尔一丝目光垂落,便是我全部的暖。

揣着这些纷乱的少女心事,我独自去往后山,想采集些芷草制作香囊。

夏日天气骤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便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

我慌忙躲避,却不慎在湿滑的山坡上踩空,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向下滚去。

幸而被一丛坚韧的野藤拦住,才未坠入下方的陡崖,但已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暴雨如注,砸得人睁不开眼。

山洪开始汇聚,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从我身边冲过,水位快速上涨,很快淹到了我的腰际。

寒冷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绝望地呼喊,声音却被雷鸣雨声吞没。

……如果就这样死了,我也挺知足的。

这个念头竟异常平静地浮现出来。

我本就是一个无名无姓、冻毙街头也无人在意的孤女。

是先生,将我从泥泞和死亡中捡起,赐我名姓,予我温饱,教我诗书道理。

这偷来的数年光阴,我在先生和师兄们的呵护下,于这杏坛之上,度过了如同云端般温暖明亮的岁月。

那些朗朗书声、那些辩难笑语、那些春日沂水边的嬉游、冬日围炉夜的暖意……

每一点每一滴,都比我从前在寒冬里奢望的炉火还要炽热,比我偷尝过的蜜糖还要甘甜。

能死在这里,死在曾给予我无尽快乐的杏坛后山,而不是那个冰冷污浊的街头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