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油锯声突然在远处林场炸响,尖锐如裂帛。她抬头望向声源,恍惚看见张利民穿着崭新工装坐在拖拉机上,李红梅的红围巾在他颈间飘成一面旗帜。雪又开始下了。冰凉的雪片落在她灼热的眼皮上,像苍天吝啬的抚慰。她舔掉嘴角的雪沫,咸的——不知是雪是血。斧柄的血印已深深刻进木纹,如同冻土下的树根,沉默地记取一切。腊月的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楞场里堆积的木材早被冻得硬邦邦,裂开一道道狰狞的纹路,而那座临时搭建的木台就架在楞场正中央,四根歪歪扭扭的木柱支撑着一块拼凑的木板,积雪在板缝里冻成冰碴,远远望去,真像一口敞着口的露天棺材,透着一股子让人窒息的寒意。张利民站在木台左侧,手里攥着的发言稿早已被手心的冷汗浸透。那张粗糙的稿纸边缘发皱,原本工整的墨字被汗水晕开,像一团团沉在纸上的乌云,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他眼底的光。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磨得发疼,可他还是死死攥着,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能救命的浮木。“张利民!快点念!磨磨蹭蹭地像什么样子!”台上坐着的公社干部敲了敲桌子,声音里满是不耐烦。张利民身子一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正好撞见林雪晴的眼睛。林雪晴被两个村民架着站在木台前方,单薄的棉袄被扯得歪歪斜斜,露出里面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毛衣。一根粗麻绳紧紧勒在她的脖颈上,绳子边缘蹭过她下巴下方的冻疮——那是前几天下雪天去河边挑水冻的,当时她还笑着跟张利民说,等开春了冻疮好了,就跟他一起去后山采野菜。可现在,麻绳深深勒进红肿的冻疮里,紫红色的血珠顺着绳子往下渗,滴在她胸前挂着的木板上。木板用红漆写着“盗窃犯林雪晴”五个大字,字体歪扭,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发疼。刚才有人把木板往她脖子上挂的时候,木板的边角狠狠砸在她的锁骨上,她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却还是倔强地挺着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甘和疑惑,直直地望着张利民,像是在问:你真的要这么说吗?

张利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开始念发言稿:“林、林雪晴同志……在最近的粮食分配中,多次、多次向我索要粮票…… 她还说,凭什么城里来的知青就要跟农民一样挨饿……这是典型的思想堕落,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被寒风卷走,散在空气里,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台下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场荒唐的批斗会伴奏。就在这时,站在人群前排的李红梅突然往前冲了一步,伸手揪住了林雪晴的发辫。李红梅的指甲很长,深深掐进林雪晴的头皮里,猛地一扯,林雪晴的头被拽得向后仰去,露出了苍白的脖颈。“大家快看!”李红梅的声音尖厉刺耳,像指甲刮过木板,“这破鞋不仅偷粮票,还藏着定情信物呢!”她说着,另一只手伸进林雪晴的棉袄口袋里,狠狠掏出一支黑色的钢笔。

那是张利民三年前送给林雪晴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