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南城侯,接旨吧。”冯紞的声音尖细,带着洛阳官场特有的拿腔拿调。
羊祜整了整衣冠,率荆州主要属官跪听宣旨。诏书辞藻华丽,盛赞羊祜镇守荆州、绥靖地方的功绩,特进爵为南城侯,邑千户,授开府仪同三司之权,许自置僚属。
旨意念毕,庭中一众属将官员皆面露喜色。开府仪同三司,位同三公,是无数臣子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的荣宠。赵衍几乎就要带头道贺,却见跪在前方的羊祜伏下身去,声音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臣祜,叩谢陛下天恩。然,西陵新败,将士折损,皆臣谋划不周之过,无功而受此重禄,实愧不敢当。荆州之地,强敌环伺,百姓未安,臣唯恐才薄德鲜,有负圣托。请陛下收回成命,或容臣暂领职衔,待克竟全功,再……”
“南城侯,”冯紞打断他,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陛下的恩典,岂是臣子可再三推辞的?莫非侯爷是觉得……陛下赏罚不明?”
庭内气氛骤然一凝。
羊祜抬起头,目光与冯紞相接,片刻后,再次俯首:“臣,不敢。祜,领旨谢恩。”
“这才对嘛。”冯紞笑容加深,亲自上前扶起羊祜,“侯爷镇守边陲,劳苦功高,陛下与中书令大人在京城都是挂念得很。些许封赏,理所应当。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清:“只是朝中近来也有些议论,说侯爷对吴人未免过于宽仁。礼送降卒,馈赠粮粟,甚至与那陆抗书信往来……侯爷自是坦荡,奈何人心叵测,恐有非议,损及侯爷清誉啊。”
羊祜面色不变,只淡淡道:“祜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利于国家。悠悠众口,非所能堵。多谢冯侍郎提点。”
冯紞笑了笑,不再多言。交接旨意文书后,羊祜设宴款待使者。席间,冯紞言谈间多刺探荆州军备、钱粮虚实,对羊祜兴办学校、劝课农桑等政绩却兴趣寥寥。羊祜皆从容应对,不卑不亢。
宴毕,送走使者一行,已是午后。
羊祜屏退左右,独坐书房。案上放着那封沉重的诏书和金印紫绶。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绪不宁。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朝廷的封赏来得太快,太厚。与其说是荣宠,不如说是试探,是贾充、冯紞等人将他架在火上烘烤。西陵之败,朝中攻讦之声从未止歇。此刻厚赏,绝非吉兆。
还有对吴方略……陛下与中书监荀勖等人急于求成,主战之声日盛。而他与张华所持的“广积粮、修德信、待天时”之策,渐显孤立。今日冯紞之言,句句暗藏机锋,无疑是一次警告。
“问心无愧……”羊祜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若真的全然无愧,又何必每每夜半惊醒,想起西陵城下的血色?
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
赵衍推门而入,脸色凝重:“都督,查清了。石城吴军粮饷短缺属实,已拖欠两月有余。据逃来的吴民说,金陵那边催缴军粮的文书被孙皓扔进了水里,还杖责了使者。”
羊闭目,片刻后睁开:“拨付粮粟之事,即刻去办。挑老成的军士押送,至边境即可,不得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