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衍领命,却并未离开,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事……江东密报。”
羊祜抬眼看他。
赵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建业传来消息,吴主孙皓因天象示警,又杀了一批大臣。其中……包括陆抗的表兄,左将军留平。据闻,陆抗上表为留平求情,表章被孙皓当庭撕毁。”
羊祜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案几边缘。书房内静得只剩下两人呼吸的声音。
孙皓的暴虐,日甚一日。忠良获罪,佞幸当道。这对于志在一统的西晋本是好事。可为何……心头这般沉重?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身在武昌的男人,此刻正面临怎样的煎熬。忠君?还是护国?抑或是保全家族?
“陆幼节……”羊祜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与陆抗,是棋枰两端的对手,隔江对弈已近十载。他们深知彼此的每一步落子,钦佩对方的才略与气度,甚至能在残酷的战争间隙,保有那一份君子之交的敬重。
可他们也都清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家国大义,是各自无法抛弃的信念与责任。这局棋,终须有一个胜负。而孙皓的自毁长城,或许正在加速那个结局的到来。
但那结局,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天下归一,自是毕生所愿。可若这“一统”的道路,是以对手的悲运和无数江东子弟的鲜血铺就……
“都督?”赵衍见他久不出声,轻声提醒。
羊祜回过神来,眼中复杂的情绪已被压下,恢复了一军主帅的冷静:“知道了。江东局势动荡,我军更需稳守持重,修明内政,严加戒备,以防其狗急跳墙。另,传令各隘口,若再有吴地百姓来投,妥善安置,不得歧视。”
“是!”
赵衍退下后,羊祜重新拿起那枚粗糙的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上面那个歪扭的“吴”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武昌,是金陵,是广袤的、陷入苦难的江东之地。
江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着夏末的燥热和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山雨欲来啊。
他握紧了玉佩。
第三章:武昌病骨
武昌城,东吴镇军大将军府邸。
药香苦涩,弥漫在偌大的书房内,几乎压过了江南梅雨季节特有的潮霉气味。陆抗靠在榻上,身上覆着薄衾,脸色在昏黄的灯下显得蜡黄而缺乏生气,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清明,正逐字阅看着手中的绢帛。
那是来自建业的密报。内容与赵衍呈给羊祜的,大同小异。
他的表兄留平,终究没能逃过那暴君的屠刀。一同被清洗的,还有几位敢于直谏的老臣。密报的末尾提到,孙皓因近来边境无事,竟疑心陆抗与晋军暗通款曲,已遣宫中黄门为监军,不日将至武昌。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陆抗握着绢帛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猛地压抑下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用绢帕掩住口,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摊开绢帕,上面赫然染着几缕刺目的鲜红。
“父亲!”次子陆景端药进来,恰看见这一幕,脸色骤变,快步上前。
陆抗不动声色地收起绢帕,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无妨,老毛病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平稳,“监军将至,营中诸事,需更加谨慎,不可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