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羊祜之能,亦知西晋国力日盛。而东吴,在孙皓的折腾下,正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他陆抗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在这倾厦之下支撑多久?
一种深刻的悲凉,浸透了他的骨血。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修他的德,我尽我的忠。”
“他施他的仁,我守我的节。”
“传令各军,严加操练,加固城防,绝不可因小惠而松懈武备!晋军若有异动,即刻烽火预警!”
“至于那些粮食……”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告诉士卒们,这是他们应得的。不是晋人的恩赐,而是吴国……亏欠他们的。”
陆景望着父亲坚定而孤寂的背影,心中巨震,深深一揖:“孩儿……明白了!”
雨越下越大,敲击着屋檐,声声凌乱,如金铁交鸣,又似暮鼓晨钟,回荡在武昌城头,也回荡在两位绝世统帅隔江相望的无言之中。
江风呜咽,吹送的不仅是潮气,还有那日益浓重的、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悲怆。
第四章:吴江寒彻
武昌的秋雨,终究是化作了建业城的凛冬寒风。
监军黄门姓钱,面白无须,说话时总带着一股阴柔的尖细腔调,像冰冷的针,刺穿着都督府里原本凝重而有序的空气。他并不直接干涉军务,只是终日捧着孙皓亲赐的符节,像一抹幽魂般在营垒城防间逡巡,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什么都带着审视与怀疑。
陆抗的病,在这样的冬日里沉重了几分。咳嗽日益剧烈,有时竟至难以成言。但他依旧每日升帐议事,批阅军报,巡查防务,不曾有一日懈怠。只是那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瞒不过任何人。
“大将军,陛下有旨,”钱黄门的声音在大堂上响起,带着刻意的恭敬,“闻晋人屡以粮粟小惠,蛊惑我边民军心。陛下严令,凡受晋粟者,以通敌论处。凡擒获晋人细作或受蛊惑之叛民,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帐下诸将脸色骤变。几位将领下意识地看向陆抗。
陆抗握拳抵唇,压抑住一阵咳嗽,缓缓抬头:“监军,边境百姓困苦,军中粮饷时有不足,若行此严令,恐生民变,寒士卒之心。”
“大将军多虑了。”钱黄门皮笑肉不笑,“陛下圣明,岂不知刁民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峻法严刑,方可杜绝投敌之念,彰显我大吴国威。莫非大将军觉得,陛下之见,尚不及您体恤下情?”
话语如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陆抗沉默着,目光扫过帐下那些跟随他多年的部将,他们眼中有关切,有愤怒,更有无能为力的压抑。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声音干涩:“臣,遵旨。”
军令还是颁下去了。
冰冷的法令比冬日的寒风更能刺入骨髓。
几日后的黄昏,陆抗正在病榻前听取儿子陆景汇报防务,忽闻府外一阵骚动,夹杂着凄厉的哭喊和兵甲的呵斥声。
“何事喧哗?”陆抗蹙眉。
亲兵快步进来,脸色发白:“回大将军,是……是钱监军。他抓了几户偷偷与晋人换粮的百姓,就在……就在府前街口,要……要行刑。”
陆抗猛地坐起,眼前一阵发黑,陆景急忙扶住他。
“父亲!您不能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