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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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拧筋本名牟守义,村里人喊了几十年“拧筋”,倒没人记得他本名了。他年轻时候干了许多坏事儿,连自家人都坑,如今老了,生病了,想起儿子了。

如今是大平昌和七年秋,老天好久不下雨,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叶子卷得像揉皱的麻纸。树下青石板上坐着两个老汉,手里摇着蒲扇,扯着闲篇儿。“瞅见没?拧筋又往西边去了。” 穿靛蓝短褐的老汉朝西努了努嘴,蒲扇停在半空。另一个老汉眯着眼望过去,只见个佝偻身影,背着手,一步一挪地往村西头走,走三步就扶着腰咳一阵,腰弯得像张弓,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 那就是牟守义。

“估摸着又是去长庚家要月例的。”靛蓝短褐老汉顿了顿,“这都半年了,长庚一个铜板都没给,换谁不气?”

“气有啥用?长庚那性子,随他爹,都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另一个老汉叹口气,“再说拧筋当年做的那些事…… 唉,家务事,比官司还难断。”

话说牟守义,年轻时就是村里数得着的“杠头”,贪便宜、不讲理。还没分田的时候,族里按户分粟米,里正给他称了两斗,他非说秤杆压得低,拎着米袋在里正家门口胡搅蛮缠,直到里正额外补了半斗,才梗着脖子走了。还有回跟本家侄子争地界,抄着锄头在地里对峙,闹到族长面前,族长劝到半夜,他才跺着脚说 “算我吃亏”—— 可谁都知道,那地界的石桩子从来没动过,他本就没亏。

后来分了祖田,牟守义却得了肺痨,咳得直不起腰,地里的活彻底撂了。他揣着病身子找到里正,拍着案几喊:“我养了三个儿子,总不能让我饿死!” 里正没法子,叫来了族长牟老爷子,又把牟长庚、牟长顺、牟长福三兄弟叫到宗祠。牟老爷子嘬着旱烟,烟杆儿在桌角磕了磕:“按《牟氏家训》,子养父母天经地义。你们仨,每人每月给你爹两斗粟米、半吊药钱,不算苛待吧?”

二娃长顺在镇上开了个修犁铧的摊子,生意清淡,却每月初五准时把粟米药钱送到牟守义屋头,有时还带两包饴糖。三娃长福在邻村瓦窑拉坯,挣的是苦力钱,偶尔拖上十天半月,却总会补上,来的时候搓着手说:“爹,对不住,这个月窑里歇了两天。”

只有大娃牟长庚,从今年清明起,就没再送过一粒粟米一分钱。

牟守义挪到村西头时,粗布短褂早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像块湿泥。他扶着棵歪脖子柳喘气,咳嗽声更急了,痰里带着点血丝。透过柳树枝缝,能看见牟长庚家的榆木大门 —— 去年刚刷的朱漆,亮得晃眼。原先的柴门被牛顶破了,长庚就请了木匠打了这大门,还镶了铜环,在村里炫耀了好几天:“这门,野狗都撞不开。”

门里传来 “咔嚓、咔嚓” 的声儿,是长庚两口子在铡草,伴着长庚媳妇辛氏的大嗓门:“南坡的芝麻该割了,再等几天,角儿就炸地里了。”

“知道了。” 长庚的声音闷闷的,“黄豆也得赶晴收,要是下场雨,地里陷脚,豆荚就霉了。”

“那玉米呢?西沟那片,叶子都黄透了。”

“再晒两天,杆儿干了好掰。”

牟守义听着,心里的火 “噌” 地就窜上来了。三个儿子里,就数长庚过得最殷实。分田后,长庚和辛氏像两头犍牛,地里的活抢着干,家里喂了两头猪、一头黄牛,猪圈挨着牛棚,院子里飘着屎尿味,可人家不在乎 —— 猪卖了换钱,牛能犁地,这几年不仅把草房翻盖成了砖瓦房,还添了辆骡车,辛氏的布衫也鲜亮了,是长庚赶集时扯的细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