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月的寒风里,小雨和父亲站在县出入境管理局门口。父亲不停地整理着西装领口——这是他为办护照特意买的,却因为不习惯而总显得束手束脚。

"材料都带齐了?"父亲第三次检查文件袋,手指微微发抖。小雨发现他眼角的皱纹比半年前更深了,但眼神却亮得出奇,像是回到了照片里那个少年模样。

护照到手那天,父亲破天荒地买了瓶啤酒。他对着灯光端详护照内页,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照片区域:"二十年了...终于..."

小雨这才知道,父亲原本在1995年就办好了护照,却被爷爷锁在了箱底。直到上个月,他才在整理爷爷遗物时发现了那个泛黄的信封——里面的护照早已过期,但签证申请表上横山先生的签名依然清晰可辨。

三月初,父亲开始频繁出入县城的外贸公司。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些日本小物件:印着富士山的毛巾、新干线造型的圆珠笔、甚至还有本东京地铁线路图册。

"公司派我去大阪出差。"某个周末的早晨,父亲突然宣布,"四月初,正好赶上樱花季。"

小雨正在帮李老师批改作业,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她抬头看见父亲耳根通红,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行程单——大阪的行程只有两天,后面跟着一周的东京自由行。

"横山先生邀请我们去赏樱。"父亲补充道,声音越来越小,"他说...早稻田的樱花今年开得特别好..."

出发前一晚,父女俩挤在厨房包饺子。父亲笨拙地捏着面皮,突然说:"给你妈妈也带些。"小雨的手一抖,馅料洒了满桌。她这才注意到,父亲准备的保温盒是三个——两个大一个小,小的那个印着樱花图案,显然是母亲生前用过的。

关西机场的喧嚣让父亲有些无所适从。他紧紧攥着小雨的手腕,生怕被人群冲散。直到听见横山先生熟悉的呼唤,那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老师..."父亲深深鞠躬,声音哽咽。横山先生扶起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像对待归家的游子。

大阪城的樱花如云似霞。父亲站在护城河边,长久地凝视着水面上的落花。小雨悄悄退到一旁,给他留出独处的空间。她看见父亲从内袋掏出张照片——是那张合成的"全家福",轻轻放在樱花树下。

"惠芳,我们来了。"父亲用中文低声说,然后换成日语:"ただいま(我回来了)。"

去东京的新干线上,父亲一反常态地健谈。他指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给小雨讲解各地特产,甚至能说出小站的历史典故——这些知识显然来自多年的阅读积累。

"爸,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父亲从背包里取出本磨破边的《日本铁道之旅》:"每次修完机器,我就看一会儿。"

横山家门前的那排樱花树开得正盛。美咲和澄子奶奶早早等在门口,见到父亲时,澄子奶奶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太像惠芳了...特别是眼睛..."

晚餐是丰盛的怀石料理。父亲跪坐在母亲当年用过的坐垫上,姿势标准得让美咲都自愧不如。当横山先生端出母亲最爱的清酒时,父亲突然从包里取出个小陶罐:"家乡的米酒,惠芳以前喜欢的。"

酒过三巡,横山先生取出一沓泛黄的信件——是母亲留学期间写给父亲的情书。小雨这才知道,父母当年是通过横山先生认识的,母亲是横山先生的中文学生。

"你妈妈总说,要带建国来看樱花。"澄子奶奶擦拭着相框,"现在终于实现了。"

第二天清晨,小雨发现父亲不见了。她在早稻田大学的樱花林中找到了他——父亲正站在法学部的布告栏前,出神地望着某张教授照片。

"那是横山老师的儿子,"父亲轻声解释,"现在是国际法教授。"

回程的飞机上,父亲一直摆弄着相机。小雨凑过去看,发现他拍的不是景点,而是些奇怪的角落:语言学校的门牌、便利店的饭团柜台、甚至某个普通住宅区的晾衣架...

"这是你妈妈常去的便利店。"父亲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那是她室友家的阳台。"

飞机掠过云海时,父亲突然问:"你想回去读初中吗?"他指的是横山先生提供的奖学金机会。

小雨望向舷窗外翻滚的云层。半年前离开东京时,她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告别;而现在她明白了,有些旅程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想。"她轻声回答,"但这次,我们一起。"

父亲笑了,眼角泛起熟悉的纹路。他掏出护照,翻到签证页——那是一年多次往返的商务签。

"公司说...需要常驻日本的翻译。"父亲假装严肃,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正好监督某个不省心的小留学生。"

小雨把头靠在父亲肩上,闻到了淡淡的樱花香气——那是澄子奶奶送给他们的沐浴露味道。机舱广播里,空姐正用中日双语播报着即将降落的消息。

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极了父女俩这些年的日语练习。而此刻,在万米高空之上,他们终于可以用这门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语言,畅想未来的模样。

父亲轻轻哼起《故乡》的旋律,小雨跟着小声唱和。歌声中,东京的樱花、大阪的古城、家乡的竹林,还有早稻田校园里那个年轻的背影,都化作了同一首歌谣——关于离别与重逢,关于未竟与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