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甚至其他病人,也成了她世界里扭曲的“台球元素”。那个总是喃喃自语、周期性躁狂的老先生,是一颗不稳定的、需要小心处理的“活球”;那个 catatonic、几乎纹丝不动的女人,是一颗紧贴库边的“死球”;那个有被迫害妄想、总觉得有人要给他下毒的年轻人,是一颗需要极力避免碰到的“干扰球”。

她不再抗拒医生的谈话。因为她发现,医生试图引导她说的那些关于情绪、关于过去、关于创伤的词汇,可以被她巧妙地“翻译”成台球术语。

“我感到压抑(I feel suppressed)。”她说。 (翻译:我被做了一杆斯诺克。)

“我觉得没有出路(I see no way out)。” (翻译:所有线路都被封死了。)

“她让我无处可逃(She gave me no escape)。” (翻译:她的防守没有留下任何机会。)

心理医生欣慰地记录着:“患者开始尝试表达内心感受。”他并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沉浸在巨大模拟游戏里的玩家,正在用一套完全加密的语言与他对话。

她的“练习”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疯狂。

她会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的一片落叶,计算着风力、重力对其轨迹的影响,类比台球上的塞力和台尼摩擦。她会用手指在空气中反复比划着复杂的击球线路和杆法,一划就是几个小时。她会突然在半夜坐起,在黑暗中模拟解一颗极其复杂的斯诺克,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摸索着 imaginary 的母球。

这种外人看来完全是精神错乱的行为,却阴差阳错地达成了某种极致的“暴露疗法”和“脱敏疗法”。

她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台球”,面对“防守”,面对“困境”。过去那种一遇到僵局就焦躁、愤怒、想要不顾一切抡杆进攻的冲动,在这一次又一次、日复一日的“模拟练习”中被强行磨平。

她没有别的选择。在这个世界里,她只能“思考”如何解球。没有球杆给她去砸,没有比赛可以让她放弃。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她的大脑,她的计算,她的耐心。

她必须计算。必须耐心。必须在那片绝望的墨绿色里,找出那条唯一可能存在的、细微的生路。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如同自我凌迟。她无数次在模拟中陷入绝境,感到和决赛那天一样的恐慌和窒息,但她无处可逃,只能硬生生地扛过去,直到大脑耗竭,或者被镇静剂强行关机。

然后第二天,继续。

三年。

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模拟击球”,一轮又一轮的“心理对抗”。

她外表依旧沉默寡言,眼神时而空洞时而专注得吓人。但在那看似破碎的精神内核深处,某些东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冰冷的、偏执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耐心和专注,被锤炼了出来。她看待台球的方式,不再是纯粹感性的、天赋流淌的艺术,而融入了绝对理性的、甚至带点非人色彩的计算。

她不再是那个只有进攻的天才少女。她成了一个在脑海中经历过无数地狱般防守演练的……幸存者。

出院的那天,来得有些突然。

医生认为她“症状显著改善”,“情绪稳定”,“具备了初步的社会适应能力”。她的父母小心翼翼地为她办理了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