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破屋陋室竟挤满了贺客。张乡绅亲自捧了银两房契而来,朗声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三年前范进乞贷,正是被他家恶犬逐出的。
范进机械作揖,眼角瞥见墙角有个黑衣人,执笔记录着什么。待要细看,却又不见踪影。
是夜摆宴,原本空荡的堂屋摆开八仙桌。贺仪清单足有三尺长:李员外送纹银二十两,赵举人赠田五亩...张乡绅名下小注墨迹尤新:“三年前逼死范进佃户二人”。
范母欢喜过度,仰面倒地时手中还紧攥报帖。贺宴霎时改作丧宴,宾客忙不迭将红联换白幡。
夜深人静时,范进对镜练习揖让。昏黄铜镜里,映出无数个自己,都咧着嘴笑,笑容一般僵硬。
三个月后,范进赴任县学教谕。所谓学府,不过是三间破屋,瓦漏椽朽。老胥吏引他至藏书阁,但见蛛网密布,蚀虫蛀纸声中,隐约有诵读声。
循声而去,见一老者伏案疾书,墙上满布“之乎者也”。听见脚步声,蓦然抬头,却是前任教谕:
“阁下可知?这科举文章,原是要吃人的!”
范进闻言,心中一惊,退了出来,独自坐在明伦堂上。夕阳透过破窗,将他身影拉得极长。他整了整衣冠,开始训诫根本不存在的生员:“圣天子重道崇儒,尔等当格恭乃事...”
窗外,新一批童生正走向考场,青衫磊落,目光灼灼。
墙角黑影又现,铁笔在墙上划下深深印痕:“范进,字士第,五十四岁中举。其人已死,其魂犹在科场游荡。——呜呼,我说不出话,唯见明伦堂前,新蛛又结旧网。”
4.《 金莲新死》
一
潘金莲原本不叫这个名。七岁被卖进张大户家时,主家婆见她脚小,随手将桌上供的金莲花赏了她,这才得了名。这名儿轻飘飘的,却烙铁般烫在她皮肉上,一生再没能揭去。
张大户家后院里,金莲学绣花。针尖刺破指尖,血珠子冒出来,她就着光看那一点红,不觉得疼。主家婆说绣得不好便要挨打,她倒宁可是绣得不好才挨打。可事实却是绣得越好,张大户摸进房来的次数越多。
“好个伶俐人儿。”张大户的手肥白如蛆,在她身上爬。她缩在墙角,手里还捏着绣到一半的鸳鸯枕套。
那日主家婆撞见了,不骂老爷,反揪着金莲的头发往墙上撞:“小淫妇!才几岁就知道勾引主子!”金莲额上渗着血,心想:分明是他摸我,怎倒是我勾引?
后来她才明白,这世道上的道理,原是长在有权势的人嘴里的。
十六岁上,张大户要纳她作妾。主家婆一碗绝子药灌下去,转头却对老爷哭诉:“这小蹄子不肯,以死相逼呢。”于是金莲被赏给了武大,那个卖炊饼的三寸丁。
婚礼简单得很,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出,又从侧门抬进武大家。街坊四邻挤着看热闹,个个伸长了脖子,如同被提住颈子的鸭。
“好一块羊肉,落在狗嘴里了!”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众人便哄笑起来。
金莲盖头下的脸木着。她不觉羞耻,反倒想笑。羊肉?狗?横竖都是要被吃下肚的,谁又比谁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