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皮》
冷雨敲窗,溅得窗纸上旧年贴的“德”字半湿。王生蜷在酸枝木椅里,掌心攥着本《圣贤录》,字句却如蚁群蠕动,钻不进眼去。这般雨夜,合该有狐鬼来叩门的——他忽被自家这念头惊得一颤,旋即又哂笑:到底是读了太多杂书。
烛火劈啪一跳。
檐外风雨里,确有一抹白影浮沉着近了。
王生推窗望去,见是个十七八岁女子,浑身透湿,单薄衣衫紧贴身子,勾出伶仃轮廓。面皮是极好的,只是两眼空茫茫望着虚空,像褪了色的绣像。
“求先生容我避避雨…”声气弱如游丝。
王生喉头一滚。这般颜色,合该藏在书斋里,红袖添香——横竖比屋里那个枯槁的强。他侧身让道,目光却黏在女子微敞的领口,那点雪肤比烛光还刺目。
女子自称无家可归,父母俱丧于灾荒。王生捻须沉吟:“圣人云,见弱不扶,非仁也。”便将她安置在书房隔间。妇人陈氏端姜茶来时,正见丈夫替那女子拢发,指节有意无意擦过耳垂。
陈氏的手一颤,茶盘磕出声响。
王生皱眉:“怎的毛手毛脚?”转头对女子温言,“贱内粗笨,莫见笑。”
女子抬眼看了看陈氏,嘴角弯起极淡的弧度——不像笑,倒像刀刻的痕。
陈氏退至廊下,见院中一株老梅被雨打落残花,零落成泥。她抬手看自己指节,因常年煎药而粗粝发红,也如这枯梅一般了。
自此王生常宿书房。
他渐觉精神不济,镜中眼窝深陷如井。某夜惊醒,见身侧女子对镜梳妆,哼着幽微曲调:
“针尖尖刺破绢帛帛哎——
血珠珠染红嫁衣裳哟…”
调子悲切得古怪,王生却觉绮靡,伸手欲揽。指尖将触未触之际,镜中光影一荡——他分明看见,女子面皮如水纹般波动,底下透出青黑的脉络。
疑心生暗鬼罢?他自嘲,却再难安眠。
次日夜深,王生假寐。待女子悄声下榻,他眯眼窥看。
但见她取出一支骨白毛笔,又捧出青瓷碗,碗中盛满碧荧荧的黏液,似活物般蠕动。她对镜执笔,蘸饱绿液,竟往自己脸上描画起来!
针尖细的笔尖刺入额角,轻轻一挑,整张面皮如卷轴般被掀开,露出底下来。那不是血肉,是无数扭曲蠕动的黑影,聚成深井般的漩涡,井底有万千张人面翻涌哀嚎。
王生牙关相击,声响惊动妖物。
“无面女”缓缓转头,颈骨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混沌的面孔转向王生,井中万口齐声:
“官人不是最爱这皮囊么?”
王生惨叫滚落床榻,连爬带跌冲入雨幕。身后传来轻笑声:“跑甚么?你们读书人剥人皮用礼字用律条,我不过用支笔…”
街上空无一人。王生踉跄敲击县衙鸣冤鼓,值夜衙役提灯照他满面疯态,嗤道:“王相公莫不是撞了桃花煞?”众人哄笑间,忽有个癫狂声音插来:
“他的心早被蛀空啦!”
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跺脚大笑:“你们的心不是被鬼吃,是被字里行间的‘吃人’二字啃光的!”
王生瘫坐泥泞,看雨滴打在水洼里,竟都化成血红色。再定睛看,仍是清水——他的眼已半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