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眼底翻涌的冰寒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腊月十六……沈惊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点细微的刺痛让她混乱如沸水般的心绪，强行冷却下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这场即将把她推入“火坑”的赐婚前夕！
“小姐，您……您快穿上鞋袜吧，地上凉！”小丫鬟春桃被她刚才那冰锥子似的眼神吓得够呛，此刻见她赤脚站着，连忙捧着绣鞋过来，声音都带着哭腔，“您是不是头还疼得厉害？奴婢这就去禀告夫人，再请大夫来瞧瞧？”
“不必。”沈惊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冷冽，像碎冰砸在玉盘上。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春桃那张满是担忧和恐惧的稚嫩脸庞上。
春桃……前世，这个忠心的小丫头为了护主，被柳如烟寻了个由头活活打死在她面前。那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沈惊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恨意被强行压下，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不能乱。重活一世，是老天开眼，更是她以滔天怨气挣来的机会！每一步，都不能错！
“更衣。”她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春桃被她身上陡然散发出的、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冷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开始伺候她梳洗。
温热的水流拂过脸颊，带来真实的触感。沈惊凰看着铜盆里晃动的清水，映出自己苍白却年轻的脸。前世，接到赐婚圣旨时，她只觉得天塌地陷，靖王萧绝……那个名字，在京城就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传闻他暴戾嗜杀，喜怒无常，克死了三任未婚妻，是活脱脱的“阎罗王”！嫁给他，无异于跳入火坑。那时的她，除了恐惧和哭泣，毫无办法。
可如今……
沈惊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火坑？不！那是她复仇路上，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把刀！萧承煜忌惮靖王，柳如烟畏惧靖王。唯有这滔天的权势，才能成为她斩断前世所有仇怨的倚仗！
嫁给萧绝，不再是绝路，而是……破局的关键！
“小姐，您看穿这身鹅黄的怎么样？夫人前儿个新送来的料子，最衬您肤色。”春桃捧着一套衣裙，小心翼翼地询问。
沈惊凰瞥了一眼那娇嫩的颜色，眼神毫无波澜：“换那套水碧色的。”
那颜色更沉静，也更……锋利。像淬了寒光的碧玉。
刚收拾停当，门外便传来一个故作温柔的女声：“凰儿，身子可好些了？母亲来看看你。”
随着话音，一个穿着绛紫色富贵缠枝纹锦缎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眉眼娇俏却带着几分刻薄的少女，正是她的继母王氏和庶妹沈玉娇。
王氏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一进门就快步上前，想要握住沈惊凰的手：“哎哟我的儿，听说你昨日在花园摔着了？可把母亲心疼坏了！头还晕不晕？要不要紧？”她的目光却在沈惊凰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审视。
沈惊凰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了王氏伸过来的手，只微微颔首：“劳母亲挂心，已无大碍。”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滞了一瞬。这丫头……怎么感觉怪怪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换了个人。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继续扮演慈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今儿个午膳，你父亲在‘松涛苑’设了家宴，你三叔公一家也来了，都是至亲，你也来热闹热闹，散散心。”
沈玉娇在一旁掩着嘴轻笑：“是啊姐姐，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听说三叔公家那位才从江南回来的玉堂表哥，可生得一表人才，学问也好呢。”她眼波流转，话里话外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前世，就是在这场家宴上，沈玉娇“失手”打翻了一碗滚烫的羹汤在她手上，让她当众出丑，还被父亲斥责不够稳重。而那位所谓的“玉堂表哥”，眼神黏腻得让人生厌。
沈惊凰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知道了。”
松涛苑内，气氛正酣。
沈相爷沈文仲端坐主位，虽已年过四旬，但久居相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三叔公一家坐在下首，正笑语晏晏。王氏和沈玉娇坐在沈文仲另一侧。
沈惊凰一踏入厅堂，那沉静如水的碧色身影，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少女身姿纤细挺拔，步履从容，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婉羞涩，眉宇间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冷和疏离，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
沈文仲看到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也听说了女儿昨日摔跤的事，但此刻看她神情举止，似乎并无大碍，只是……这周身的气度，怎么一日之间，判若两人？
“凰儿来了，快入座。”沈文仲沉声道。
“是，父亲。”沈惊凰微微福身，声音清越，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天然的贵气。她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对面沈玉娇投来的、带着嫉妒和探究的目光。
王氏连忙笑着打圆场：“凰儿身子刚好，快尝尝这新上的燕窝羹，最是滋补。”说着，便示意身后的丫鬟给沈惊凰盛上一碗。
沈惊凰端起那描金白瓷小碗，指尖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热。前世，就是这碗羹……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玉娇正端着另一碗羹，状似亲热地要递给她身边的三叔公家一个年幼的堂妹。
来了。
就在沈玉娇的手“不经意”地要碰到沈惊凰手臂的刹那——
“妹妹当心。”沈惊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有些嘈杂的厅堂里。她手腕极其自然地微微一抬，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手中的小碗稳稳地避开了沈玉娇那看似无意的碰撞方向。
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极其精准地扶住了沈玉娇手中那碗明显盛得太满、摇摇欲坠的羹汤碗沿！
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没有一滴汤水溅出！
“羹汤烫，妹妹端稳些。”沈惊凰收回手，目光平静地看向瞬间僵住的沈玉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莫要烫着自己，或是……惊扰了旁人。”
整个松涛苑，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沈玉娇似乎要失手，然后沈惊凰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那反应速度，那从容的气度……
沈玉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端着碗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明明算好了角度和力道，就是要让那碗滚烫的羹汤泼在沈惊凰手上，让她当众失态尖叫！怎么……怎么会被她如此轻易地化解了？还反过来教训了自己一句？
沈文仲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神锐利地扫过沈玉娇，带着明显的不悦：“娇儿，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坐下！”
王氏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忙打圆场：“小孩子家家的，难免不稳当。快，给二小姐换一碗。”
沈玉娇又羞又恼，恨恨地瞪了沈惊凰一眼，不甘心地坐下。沈惊凰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慢条斯理地用银勺搅动着自己碗里的燕窝。
三叔公捋着胡须，看着沈惊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赞赏。这位大侄孙女，今日……可真是大不同了。这份处变不惊的沉稳，这份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锋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温婉怯懦的深闺小姐？
“咳咳，”沈文仲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看向三叔公，“三叔，您这次从江南回来，路上可还太平？听闻那边漕运……”
话题被引开，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位安静坐着、却再也无法让人忽视的碧衣少女。
而此刻，在松涛苑连接外书房的那道精美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
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他身着玄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孤松，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正是因事前来沈府与沈相商议、却被管家引至此处暂候的——靖王萧绝。
他幽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屏风花格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外厅那个水碧色的身影上。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幕，以及少女那清冷平静、却暗藏锋芒的应对，尽数落入他眼底。
萧绝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有意思。
这位传闻中温婉怯懦、甚至有些呆板的沈家大小姐，似乎……和传闻，很不一样。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触手生温的墨玉扳指，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兴味。
屏风外，家宴依旧。
沈惊凰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眸看着碗中晶莹的燕窝。周遭的谈笑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只有掌心残留的、刚才扶住汤碗时那瞬间的温热触感，无比清晰。
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探究、或惊异、或嫉恨的目光。
也能隐约察觉到，屏风之后，那道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冷冽的视线。
沈惊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微涩的茶汤滑入喉间，却浇不灭心底那簇名为野心的火焰，反而让它燃烧得更加炽烈。
第一步，成了。
这盘棋局上，她这个“棋子”，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场所谓的“火坑”赐婚了。
沈惊凰眼睫微抬，眸光清冷如霜雪，投向厅外阴沉沉的天色。
靖王萧绝……
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算计和……期待。
这“火坑”，她沈惊凰，跳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