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莽莽苍山褶皱里的顽石，粗糙、坚硬，浸透了苦咸的汗与铁锈般的贫穷。镇子依着一条浑浊、脾气暴躁的黑水河而建，两岸是低矮、歪斜的泥胚草屋，屋顶大多覆盖着枯黄发黑的茅草，在终年不散的湿冷山风中瑟缩。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烂泥、劣质炭火、腌菜和牲畜粪便的沉闷气味。镇外，便是望不到头的黑石山脉，嶙峋的黑色山岩如同巨兽的獠牙，刺破稀薄的云层，山间林木阴郁，终年缭绕着灰白的雾气，孕育着瘴气、毒虫和低阶妖兽的传说。
这便是林小凡的世界，一个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的边荒之地。修仙？那是镇上张员外家那位据说被路过的仙师看中、带走的少爷才有的福缘。对于林小凡这样住在镇子最外围破败茅屋里、靠着给镇上药铺采些廉价草药和打柴为生的孤儿来说，活着，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破败的茅屋内，那股源自芥子寰宇袋的古老威压已然消散，只留下雨后泥土和湿柴的潮腐气息，以及一种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印记感。
林小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粗陶碗的碎片散落在脚边，浑浊的脏水浸湿了裤腿，他却浑然不觉。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一场溺毙的噩梦中挣扎出来，浑身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器灵？血契？御兽之法？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那袋口上方摇曳不定、最终如风中烛火般彻底熄灭的模糊光影，那直接烙印在脑海中的、威严又虚弱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颤抖着抬起手，借着灶膛里仅存的一点炭火余烬的微光，看向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小伤口。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伤口流出的几滴血，竟引来了一个自称仙尊的器灵？还莫名其妙地绑定了什么血契？
荒谬！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被那“御兽之法”四个字勾起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灼热渴望。
他猛地甩甩头，想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当务之急，是这鬼东西！林小凡的目光死死盯住床板上那个深褐色的布袋。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袋口紧闭，细绳不知何时又自行系上了，恢复了那副毫不起眼的破口袋模样，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挣扎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如同靠近一头沉睡的毒蛇。伸出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轻轻戳了戳那冰凉的袋身。毫无反应。他又试着用力拉扯袋口那根细绳，那绳子却纹丝不动，坚韧得超乎想象。
“芥子寰宇袋……” 他喃喃自语，回想起那光影消失前最后的话语。这破袋子，里面真装着什么灵兽精魄？还有一个仙尊的残魂？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猛地袭来，并非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瞬间抽空了一部分精神的空洞感。同时，手背上那道结痂的伤口，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针刺般的灼热感，一闪即逝。
林小凡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背，心中警铃大作。这就是那所谓的“血契”感应？它还在！那器灵……姜坤……他说他沉睡了，那刚才消耗的就是……我的精神？
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麻。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连饭都吃不饱、随时可能病倒的穷小子！拿什么去供养一个仙尊残魂？他跌坐回冰冷的地上，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恐惧、茫然、对未知的抗拒，还有那该死的“御兽之法”带来的微弱诱惑，如同冰冷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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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压抑和忐忑中悄然流逝。茅屋外，雨早已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泥泞和更深的寒意。灶膛里的炭火彻底熄灭，屋内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林小凡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脑海中，那威严虚弱的声音留下的烙印，却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如同沉入水底的顽石，渐渐显露出其清晰的轮廓。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浩瀚星辰般古老气息的意念流，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并非声音，而是直接烙印的知识！
“夫引气者，纳天地微灵，涤凡胎之垢，开丹田之府……”
“五灵流转，金木水火土，相生亦相克……”
“意守丹田，神游太虚，感气之所在，引之入体……”
一篇玄奥而基础的口诀，如同清泉流淌，清晰地呈现在林小凡混乱的意识里。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至理，又带着一种强行灌输的霸道，不容拒绝地刻印下来。
紧接着，几幅模糊却特征鲜明的植物图影随之浮现：
一株叶片细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微锯齿，叶脉隐现暗红纹路的野草（凝血草）。
一簇低矮的、开着米粒大小、淡黄色五瓣小花的小草，散发微弱灵气波动（聚气花）。
一块形似枯木、表面布满螺旋纹路的暗褐色块茎（地根藤）……
旁边还附带着极其简略的采摘方位描述：黑石山阴湿崖壁下、向阳山坡碎石间、老树根旁腐殖土中……
林小凡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黑暗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那口诀和草药图像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此乃……最粗浅之引气法门……及……些许微末草药图谱……” 姜坤那虚弱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线的意念，如同游丝般在他识海中飘荡，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不容置疑，“汝之灵根……老夫已察……金木水火土……五灵皆具……然……驳杂微末……如风中残烛……”
五灵根？林小凡心头一沉。他虽然不懂修仙，但也听镇上的老猎户闲聊时提过，灵根越少越纯粹越好，五灵根？那不就是传说中的“伪灵根”，最最下等的资质？
“血契相连……汝弱……则老夫亦难存续……” 姜坤的意念断续传来，虚弱感越来越强，“欲开此袋……需灵力为引……汝未引气入体……一丝灵力也无……老夫……无法汲取……维系清醒……片刻已是极限……”
“半年……” 意念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半年之内……引气入体……踏入练气一层……否则……血契反噬……汝魂……将成老夫沉眠之……养料……切记……修炼……草药……”
最后几个字如同呓语，彻底消散在识海的黑暗中。那股冰冷的印记感依旧存在，但那股微弱的、连接着布袋的意念波动，却彻底沉寂了下去。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茅屋。
林小凡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手脚冰凉。仙缘？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半年！练气一层！用这最垃圾的五灵根？还要靠那几株听都没听过的破草？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血契反噬……魂飞魄散……成为养料……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带来彻骨的寒意。他想逃，想把这该死的袋子扔回泥泞的山里去！可手背上那道细微的伤口，却仿佛连着无形的锁链，另一端，死死地锁在那个冰冷的布袋上。
逃不掉！也扔不掉！
黑暗中，少年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绝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在黑暗中，茫然地“望”向床板上那个布袋的方向。
然后，他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冷又硬的、掺杂着大量麸皮的粗粝窝头。他低下头，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粗糙的麸皮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咀嚼。
吞咽。
如同吞咽着冰冷的石块和……那无处可逃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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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黑石镇的四季并不分明，只有湿冷的雨季和更湿冷的旱季。林小凡的生活，却在这半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又仿佛一成不变。
他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进山，背着那个破旧的药篓和柴刀。只是，他的路线不再局限于熟悉的、相对安全的采药区。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疯狂地扑向那些被老猎户反复告诫、充满了危险的黑石山深处——阴冷潮湿、毒虫盘踞的背阴崖壁；怪石嶙峋、时有低阶妖狼出没的碎石坡；深不见底、腐叶堆积、散发着霉烂气息的老林深处……
寻找凝血草。寻找聚气花。寻找地根藤。
姜坤烙印在他脑海中的草药图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和催命符。每一次深入险地，都伴随着与毒蛇擦肩而过的惊悸，被毒虫叮咬的刺痛，以及被饥饿的低阶妖兽远远窥视的毛骨悚然。好几次，他都是凭着从小在山野摸爬滚打练就的机敏和对危险的直觉，才狼狈不堪地逃出生天。身上的粗麻短褐添了更多破口和污迹，手脚布满了被荆棘岩石划破的伤痕。
找到草药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卖给镇上的药铺换取微薄的铜板。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更加破败、却被他用茅草勉强堵住几个大洞的茅屋。灶膛里燃起微弱的火苗，上面架着一个捡来的破瓦罐。
他将那些辛苦寻来的、形态各异的草药，按照脑海中另一个模糊的指引——如何简单处理、如何配伍熬煮——笨拙地投入瓦罐中。很快，一股极其古怪、混合着苦涩、腥气甚至淡淡焦糊味的药气，便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他捏着鼻子，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那颜色可疑、味道更可疑的粘稠药汁，一饮而尽。一股灼热又带着麻痒的气流瞬间在腹中炸开，如同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无数小虫在经脉里钻爬，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胀闷感。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浑身冷汗淋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
药力稍退，便是修炼。
他盘膝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闭上眼，努力回忆着脑海中那篇玄奥的引气口诀。摒弃杂念？对于一个时刻担忧温饱、恐惧死亡的穷小子来说，何其艰难！意守丹田？那是什么地方？他只能模糊地感应到小腹深处某个点。感应天地灵气？在这灵气稀薄得如同沙漠的黑石镇，他只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寒冷、潮湿和身体的疲惫。
无数次的尝试，换来的只有冰冷的绝望。他感觉不到丝毫所谓的“气感”。五灵根？这该死的资质！就像五个破洞的水桶，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点微末的天地灵气，也根本存不住！
饥饿、寒冷、危险、药力的折磨、修炼的无望、血契的死亡倒计时……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锁链，日复一日地缠绕着他，勒紧他，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和肉体一同碾碎。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那是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野兽，才会拥有的光芒。
半年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一天落下，都带起刺骨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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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冰冷的清晨，霜寒刺骨。林小凡盘坐在茅屋角落的草堆上，破旧的薄被裹在身上，依旧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色。
又一次尝试引气，依旧是无边的死寂和冰冷。腹中空空如也，昨天找到的那点聚气花早已消耗殆尽。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半年之期，就在今天？还是明天？他记不清了，只感觉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经触手可及。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就在这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暖意，如同黑暗中迸溅的一粒火星，极其突兀地，在他小腹深处那个模糊的“丹田”位置，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药力带来的灼热，也不是寒冷导致的错觉。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微弱却真实的悸动！
林小凡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所有的精神瞬间被这丝悸动死死抓住！他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将全部残存的意念，不顾一切地压向那丝微弱的悸动！
“引气者……纳天地微灵……”
口诀在心中无声地、疯狂地默念！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死死缠绕住那丝微弱的暖意，拼命地想要引导它、留住它！
那丝暖意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它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小鱼，在林小凡混乱的意念捕捉下左冲右突，难以驯服。丹田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胀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意识因过度集中而阵阵眩晕，却死死不肯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那丝微弱的暖意，终于在他拼尽全力的意念引导和挤压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沉入了小腹深处那个模糊的点！
嗡！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极其轻微的震鸣，在他体内响起！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全身！仿佛堵塞了无数岁月的淤泥河道，被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清流，硬生生冲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刹那间，林小凡感觉自己的感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屋外，寒风掠过枯草的细微摩擦声，清晰可闻。
远处黑水河沉闷的流淌声，仿佛近在耳边。
墙角一只越冬小虫在草茎下极其微弱的蠕动……
空气中，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冰冷，此刻仿佛弥漫着无数极其细微、肉眼不可见、色彩各异的光点！金色的锐利，青色的生机，蓝色的柔润，红色的灼热，黄色的厚重……它们如同宇宙中最微小的尘埃，稀薄、惰怠，却又无处不在！
五色光点！五行灵气！虽然稀薄得令人发指，但此刻，它们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林小凡的感知之中！
他，终于引气入体！踏入了练气一层！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他猛地睁开眼，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他成功了！他活下来了！
激动让他几乎要跳起来，但他强行按捺住。一个更迫切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灵力！他有了灵力！
几乎是本能地，林小凡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床板上那个沉寂了半年的深褐色布袋上。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期待。指尖，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带着淡淡五色流转气息的灵力，艰难地被他从刚刚开辟的、如同针尖般微小的丹田气海中抽取出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朝着那芥子寰宇袋的袋身，触碰而去。
那丝微弱到极点的五色灵力，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轻轻触及袋身。
嗡——！！！
沉寂的芥子寰宇袋，袋面上那些玄奥的纹理，骤然爆发出远比半年前林小凡滴血认主时更加明亮、更加稳定的暗金色光芒！整个布袋在昏暗的茅屋中，瞬间变得如同一个微缩的暗金太阳！
一股庞大、古老、苍茫、带着无尽兽类咆哮嘶鸣的浩瀚气息，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茅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灶膛里残留的草木灰都被这股无形的威压激得微微扬起！
紧接着，一道远比半年前凝实、清晰了无数倍的金色光影，如同旭日东升般，猛地从光芒大盛的袋口冲天而起！光影迅速凝聚，化作一个身高近丈、须发皆张、面容虽然依旧有些模糊却已能看出轮廓威严的老者虚影！他身着残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华贵的万兽仙袍虚影，双目如同蕴藏着洪荒星辰，开阖之间，精光爆射！一股睥睨九天十地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将整个茅屋的空间都压迫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一次，不再是风烛残年的虚弱光影！
这一次，是真正的御兽仙尊——姜坤，以器灵之躯，借助这微弱却关键的第一缕灵力，从半载沉眠中，彻底苏醒！
他那双如同星辰燃烧的眼眸，带着万古沧桑的沉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缓缓垂下，如同审视一粒微尘，落在了下方那个因激动和威压而浑身僵硬、脸色煞白、眼中却燃烧着狂喜与震撼火焰的瘦弱少年身上。
茅屋死寂。只有那暗金袋身的光芒，和仙尊虚影带来的磅礴威压，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重新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