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三月初七,晨光初透,洛阳太史监观星台之上,铜鼎轻烟袅袅,百官列立于石阶之下。苏砚舟立于新制浑天仪前,青衫素带,眉目沉静。此器高三尺,铜铸为架,双环嵌珠,中悬日月星宿模型,以水力驱动,依天体运行之律缓缓旋转。众官屏息,目光凝于那缓缓转动的铜球之上。
‘此器非古法所传,何以验天?’太史令崔季衡立于高台,袖袍轻拂,声如裂帛。他年逾六旬,须发皆白,乃汉室星官之首,执掌司天监已逾三十载。其言一出,台下嗡然。
苏砚舟未动,只抬手轻拨机括,浑天仪骤然加速,日月轨迹交叠,星轨推演至当日午时三刻。‘日食将现,分秒不差。’他语声清越,如寒江击石。众人仰首,天光尚明,唯云影微移,无人应和。
午时将至,日轮高悬,忽有黑影自西缘侵入,如墨染素绢,渐覆日心。百官惊呼,仰面而观——日食竟如期而至!且其始末时刻,与浑天仪所推分毫不差。一时间,窃语如潮,惊叹四起。
崔季衡面色铁青,猛然起身:‘此乃奇技淫巧,非圣人所传之法!天象幽微,岂容机巧之物妄测?’他戟指浑天仪,‘此器乱古法,惑人心,若任其流传,必致天怒人怨!’
苏砚舟终于转身,直面崔季衡。‘太史令,古法沿用百年,误差日积,今岁春分已迟三刻。若依旧历颁农时,恐误天下耕种。’他声不高,却字字如钉,‘我以实测推算,以器验天,非为炫技,实为正时。’
‘正时?’崔季衡冷笑,‘你以西域之术,改我汉家天道,还敢言正?’他拂袖而去,袍角带翻烛台,火光一闪,映照出苏砚舟冷峻侧脸。
当夜,洛阳南阙门下,偏舍幽深。七位星官悄然入内,皆着深青官袍,帽缨低垂。烛火摇曳,映得壁上影影幢幢,如群鬼聚议。司天监博士贾文昭居中而坐,面容阴鸷,手中握一卷黄麻纸。
‘诸位皆知今日之事。’贾文昭低声开口,‘苏砚舟以异器测天,竟准日食时刻,然其所用算法,非我《太初历》《三统历》之传。’他展开手中揭帖,‘此乃匿名密报,言其少时曾随商旅西行,私习龟兹星术,更得西域历法残卷。’
老星官张德元颤声接话:‘我观其浑天仪运转之法,确与古制不同。日行轨迹非循赤道,反依黄道斜转,此乃西域“七曜历”之法!’
‘更甚者,’贾文昭压低嗓音,‘其推算不用“上元积年”,反以“定点回推”,此乃大逆!若此术盛行,百年之后,谁还信我汉家天命源自天授?’他环视众人,‘若使此子执掌司天,恐动摇国本。’
席间沉默良久,终有五人点头。贾文昭取出一青铜爵,割掌滴血入酒,递与众人。六人依次歃血为盟,誓罢苏砚舟观星之权,联名上奏,斥其‘变乱古法,惑乱天象,术出异域,心怀叵测’。
次日清晨,苏砚舟步入太史监,案上已堆满弹劾奏章。他一一展阅,神色不动。唯见其中一纸提及‘龟兹历法’,指尖微顿。他抬眼望向宫城方向,似有所思。
午后,内廷传诏,命苏砚舟赴东观待对。他行至宫门,忽见一黑衣小吏匆匆而来,塞入一绢条,低语:‘南阙夜议,七人歃血,欲夺你司天之权。’言罢隐入人群。
苏砚舟立于宫墙阴影下,展开绢条,其上仅八字:‘贾氏联七,血盟南阙’。他冷笑一声,将绢条投入袖中。他知道,这场星轨之争,已非术数之辩,而是天命正统之争。
东观之内,尚书令桓彬召见。‘陛下闻日食之验,甚为震动。’桓彬目光深邃,‘然群臣汹汹,皆言你术出邪道。你可有辩?’
苏砚舟躬身:‘天道无私,唯实是验。若古法有误,修正何罪?若西域之术有益,取之何妨?汉家之大,岂容闭目塞听?’
桓彬默然良久,终叹:‘然天命所系,非一器可改。你若执意推行,恐招大祸。’
‘若天命可欺,何须观星?’苏砚舟抬头,目光如星,‘若天道可验,何惧古法?臣愿以性命,证此一器之真。’
桓彬动容,挥手命退左右。‘我可保你暂留司天监,然须停演浑天仪,不得再公开推算。’
苏砚舟未应,只问:‘可容我私录星象,夜观天轨?’
‘可。’
当夜,苏砚舟独登观星台。月隐星明,他取出一卷残破竹简,置于案上。其上字迹斑驳,赫然标注‘龟兹星表’四字。他轻抚简牍,低语:‘西域之术,何尝非天道之一途?先师临终所托,岂能因群愚而弃?’
他仰望星空,北斗斜指,心念电转。他知道,贾文昭等人不会罢休,而那匿名告密之人,亦必有深意。南阙密议,血盟七人,背后或许另有黑手。
更鼓三响,他悄然下台,返居所。灯下展纸,绘一新图——非浑天仪,而是一具更精巧之器,名曰‘璇玑玉衡’,可测五星逆行,推千年星变。他提笔标注:‘欲正天道,先破人心。古法可崩,真知不灭。’
与此同时,南阙偏舍内,贾文昭正对一密信沉吟。信无署名,唯有一句:‘苏氏之术,非止西域,或涉南洋星图。若成,恐改天命。’他指尖轻颤,喃喃:‘南洋?莫非……交州异人所传?’
他命人暗中查访苏砚舟早年行踪,尤重其十五岁那年随父出使交趾之事。又密令司天监守藏吏,焚毁所有涉及‘南洋星历’的旧档。
数日后,洛阳城外,一辆马车悄然驶入邙山小径。车内,苏砚舟取出一封密信,乃交州故人所寄,言及‘海客曾携南洋星图至日南,与中原天道大异,然验之极准’。他凝视良久,将信焚于灯焰。
‘天道在野,不在庙堂。’他低语,‘若朝堂不容真知,我便往山林江海,寻那不灭之光。’
然而他不知,那夜南阙密议中,七人之一的老星官张德元,实为故友之父,曾暗中递出密报。而张德元归家后,即暴病而亡,家中星图尽数失窃。
苏砚舟察觉异样,追查之际,发现张府仆人曾见黑衣人夜入书房,携走一青铜匣。匣上刻有龟符,似与西域某隐秘星教有关。
风起洛阳,星轨之争,已从庙堂术辩,悄然滑向生死暗斗。苏砚舟明白,他所对抗的,不仅是守旧星官,更是深藏于司天监背后的百年势力——他们以古法为盾,以天命为刃,誓守汉家正统之虚名,不容一丝异光。
但他亦知,天道无偏。日食可验,星移可测,纵有千人阻,万人谤,只要铜仪仍转,星轨不灭,真理终将破夜而出。
夜雨淅沥,苏砚舟于灯下重绘浑天仪机关图。他添一隐秘机关——若有人强毁此器,内部星轨数据将自动刻录于青铜内环,深藏于基座之下,千年不朽。
‘我不能永存,’他提笔于图侧批注,‘然真知可传。后世若有明者,自会寻得此光。’
窗外,乌云渐散,北斗重现。苏砚舟收笔,望星良久,忽觉寒江在心,列炬于野——纵使今夜古法崩裂,明日,自有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