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995年4月17日,仲夏从海口来到昌江。

她从海口西站乘坐早上8点的海汽长途大巴,途中在儋县木排停下吃午饭,差不多停留一个小时后才继续行驶。到达昌江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漫长的路途让仲夏感到家乡愈发遥远。在海口回家乡,乘飞机中转,一天即可到达;而从昌江回去,虽然路程仅多出二百多公里,时间却要多花上一天。这种距离上的微小变化,却带来了心理上的深切感受,令仲夏不禁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愁。

来到昌江后,仲夏前往办公室找负责管理人事和行政工作的吴真女士报到,填写个人简历表,并办理入职手续。

吴真是福建人,个子中等,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协调,虽然眼睛不大,但微笑时显得有些可爱。她随丈夫从福建水泥厂调到昌江筹建处工作,她的丈夫是水泥厂的生产技术人员,而吴真负责筹建处的后勤、人事及对外接待事务,可谓总管一切。尽管她比仲夏年纪小,但工作中成熟干练,仲夏亲切地称她为“小吴”。

当晚,仲夏在职工食堂吃完饭后,前往昌江县招待所的202房间安顿下来。房间在二楼的最尽头角落里,设施简单,没有电视机和电话,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躺了一会儿后,仲夏又去找吴真取东西。

离开时,仲夏问:“明早几点去办公室?”

吴真回答:“办公室已经坐满了,给你配个BB机吧。你可以留在宿舍办公,潘总和王总如果有事会call你,这段时间你主要负责服务他们,随叫随到就是你的工作。”

回到房间,仲夏早早洗了澡躺下。回想吴真的话,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被排挤的感觉。“办公室已经坐满了”,这分明暗示她显得多余。而“宿舍办公”听起来似乎清闲,对仲夏这个喜欢读书写作的人来说,倒成了一种特别的幸运:既安静又自在。对于这个刚刚告别奔波劳碌、如今过上管吃管住还发工资的生活的她而言,似乎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但仲夏想起一个“闲驴被杀”的故事,又隐隐觉得幸运背后或许藏着危机。行政工作与单纯的业务不同,必须等待安排。领导不安排,你再有本事也无从施展。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仲夏,你是不是想多了?第一天而已,一切都还未知。万事开头难,只要自己不偷懒,服从安排,尽力做好交代的工作就行。”

仲夏在企业工作过,深知体制内的人际关系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明争暗斗。能力强的人容易遭嫉妒,能力弱的人则被轻视。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既要能做事,也要会做人。她告诉自己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努力工作,同时低调做人。

第二天上午9点,仲夏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随潘总和王局长前往生产厂区,参加与承建工程公司的协调会。当前主要的土建施工由河北四建负责,而设备安装则由唐山安装公司承担。协调会和计划会是每月的例会,计划会主要安排月度工作目标和进度,协调会则具体讨论工作中的问题及解决办法。

仲夏向车队长安排好车辆后,与司机一同在昌江县武装部大门等候。见到潘总和王局长到来时,她立即下车,主动打开后门说道:“潘总好,王局长好!我是小仲,今天跟您们一起去厂区开协调会。”

她依次与身材矮胖的潘总和瘦高的王局长握手,并为两人打开车门请他们上车。王局长坐在副驾驶位,潘总和仲夏则坐在后排。

潘总和王局长都是原单位的资深人士,退职后被严局长邀请到昌江筹建处协助工作。特别是王局长,原是国家建材局的局长,如今近八十高龄,依然为海南的开发建设贡献力量,这样的精神令仲夏深感敬佩。

小车驶向离县城六公里外的昌江水尾村,这里是未来水泥厂的生产厂区所在地。仲夏下车后看到,厂区到处都是坑洼不平,一切都还在地基建设阶段。她跟随潘总和王局长来到一个临时仓库,相关人员已在此集合开会。仲夏为潘总和王局长找来两张简易木凳,大部分参会人员则席地而坐。

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协调甲方(昌江水泥筹建处)与乙方(土建承包商河北四建及设备安装商唐山安装公司)之间的工作问题。大家集中讨论在施工和安装中遇到的困难及解决方法,并明确甲方需要提供的支持。

仲夏的任务是记录会议纪要,内容包括会议的时间、地点、参会人员,会议中提出的问题及解决方案,以及工作安排的优先顺序。会后,她需将纪要整理成文,打印多份,供参会主要人员签字确认。一份存档,其余分发至相关人员,以便后续工作有据可循,确保按计划推进。

仲夏的新工作对她来说并不复杂,尽管后来筹建处的内部办公会议和中层干部会议的纪要都由她负责记录、整理并发文,但这些工作并不让她感到吃力。仲夏是个危机感很强的人,她总觉得工作轻松可能意味着它的重要性不高,也可能被认为是可有可无。尤其是在厂区筹建阶段,有些工作在工程完工后就会被取消。那时,她该怎么办?

一天晚饭后,仲夏带着整理好的会议纪要去王局长那里送签。王局长热情地让她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坐下,像个长辈般和蔼地问起她的情况。

“小仲,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里?家里有哪些人?怎么想到跑这么远来工作?”

仲夏微笑着回答:“我是湖北人,今年38岁。家里有个女儿,父母都健在。来这么远的地方,是想找到一个更适合生活和发展的地方。”

王局长点点头,又问:“这里是筹建新厂,条件应该很艰苦吧?你觉得适应吗?”

仲夏苦笑了一下说:“说适应是不真实的。不过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各种环境都值得去尝试和锻炼,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机会,经历本身就是财富。像您这样的老前辈,退休了还为海南的建设出力,我们年轻人又有什么理由贪图安逸呢?再说了,如果不能接受现在的艰苦,也没资格享受以后工厂建成后的福利。”

王局长听后赞许地点头:“说得好,看来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不过现在你做的工作是暂时的,随着厂区建设完成,我们这些老同志也会回去。你以后会留在这里生活,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仲夏沉思片刻,以请教的口气说:“您问的问题也是我最近苦恼的事情。我并不是学水泥专业的,等工厂投产后,我的工作是否还需要,自己也感到茫然。您有什么建议吗?”

王局长微笑着说:“既然你问了,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仅供你参考。”

仲夏连忙表示感谢,认真倾听。

王局长说道:“我建议你先到设备部,了解工厂需要的设备种类和用途,参与设备采购。下半年可以调到生产准备部,学习投产所需的各种材料及采购流程。等工厂投产后,你可以转到经营销售部,参与销售管理和业务,这样就能找到一条可以长远发展的路。”

仲夏听后感激地说:“太感谢您了!有您的指点,真是少走了很多弯路。”

当天晚上,仲夏回到招待所202房间,脑子里反复琢磨着王局长的话。她觉得按照他的建议,的确是一条清晰的发展路径。尽管自己暂时对设备不了解,但通过查阅资料和学习,完全可以掌握。设备采购就像为家里买电器一样,了解功能和流程,多比较几家即可。难度并不大。然而,她想到自己来昌江的初衷是为了把12岁的女儿接过来一起生活,女儿正值青春期,需要母亲的陪伴和引导。如果到设备部工作,频繁出差的话,与将女儿留在老家又有什么区别?这让仲夏陷入了“工作重要还是女儿重要”的两难境地,思绪纷乱,夜不能寐。

95年4月25日

严局长来到昌江,仲夏将一段时间来为老同志们购买生活用品、蚊香、卫生纸,更换房间灯泡以及清理下水道的费用单据拿去给他签字报销。

严局长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仲,这些收据是不能报销的。我们是国营企业,报销必须要有正规发票。”

仲夏为难地回应:“可这些小店和个人服务并没有提供正规发票,那该怎么办呢?”

听到仲夏的反问,严局长脸色一沉,严肃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企业的规定,至于怎么解决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来问我。作为企业员工,必须主动学习规章制度,按章办事是最基本的素质。”

仲夏连忙回答:“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注意。”

虽然平时觉得严局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但这次的严厉让仲夏认识到,他在原则问题上毫不讲情面。这件事也提醒了她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向吴真要规章制度学习呢?

五一假期

五天后,仲夏利用“五一”假期回海口取些东西,也顺便看看阿芳。

当她到达白隆公寓时,发现整个公寓一片漆黑。她摸黑上到二楼,打开房门后发现停电停水了。屋内一片静寂,甚至连停电备用灯都没有找到。借着外面路灯的微光,她摸索着用仅剩的一桶水擦了下身体,洗了内衣。整个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她觉得自己像个幽灵,穿梭在这100多平米的房间里。

无法看书,她只能早早躺下。但窗外的红绿灯闪烁、歌舞厅的音乐声、汽车鸣笛声以及路人喧闹声交织在一起,吵得她无法安睡。仲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不禁疑惑,以前为什么从没觉得这么吵呢?是因为今天不能看书,注意力被分散了吗?

第二天,仲夏试着拨通阿芳之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语气冷淡地回答:“她不在,早就走了。”仲夏又拨了阿芳的传呼号,听到的是“本机已停机”的提示音。她甚至试图联系阿芳租房时的房东,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有些伤感,可能从此就断了和阿芳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