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屋里比外面暗,神龛上点一盏红蜡烛,火苗只有指甲盖大,晃得人影子发虚。供桌上摆着一只小木盒,漆都掉了,露出疤疤瘌瘌的原木色。我盯着那盒子,心脏“咚咚”打鼓:难道……孩子真在这儿?

“坐。”她指了指矮凳,自己则拖了把竹椅,坐下时发出“吱呀”一声,像先给我个下马威。

我屁股刚沾凳面,就听见屋外“嗡嗡”无人机响,小杰的声音隔着院墙追进来:“大爷,您先聊,我拍花海延时,有事喊我——”

话音未落,李小芽抬眼:“你带人来?”

“路上认识的孩子,拍视频……”我搓手,掌心全是汗,“我没别的意思,就想找你。”

“找着了。”她淡淡接话,顺手从脚边竹篮里抓一把蚕豆,指尖一捏,“啪”,豆壳裂开,青豆子弹到碗里,声音脆得像打耳光,“然后呢?”

这一声“然后呢”把我问愣了。路上背了四十六年的台词,此刻全碎成铁屑,嗓子眼儿里只剩滚烫的渣。

“我……对不起。”我憋出三个字,像把生锈的螺丝硬拧进钢板,牙根都酸。

“嗯。”她应得轻,眼皮不抬,继续剥豆,“还有?”

“还有……”我摸胸口,把老照片掏出来,双手递过去,“这个,我一直留着。”

她瞥一眼,没接,只把蚕豆往桌上一撒,照片被风带得翻个面,背面那个“等”字正好冲她。她盯着那字,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难看:“字褪了,人也褪了。”

我喉咙发紧,伸手想抓她手腕,快碰到时又缩回——那手腕干瘪,青筋暴起,我怕一捏就碎。

“小芽,我写过信,可全被退回来……”

“我搬了三次家。”她截断我,声音平静,“第一次,会计逼我嫁,我跑回娘家;第二次,娘家房子被洪水冲了;第三次,我干脆把户口迁到镇上,图个清静。”

她抬眼,眸里烛火跳动:“你信写‘石岭村’,我往哪儿收?”

我像被钳子夹住舌头,半个字挤不出。原来我自以为的“努力”,只是邮票上的一层浆糊,泡点水就化。

空气沉得能砸出坑。我低头,看见自己解放鞋边沾着泥,泥里掺几片油菜花瓣,金得晃眼,却与这昏暗屋子格格不入——像我,一身机油味,杵在别人的香火堂。

“那……孩子?”我鼓了鼓勇气,声音低到尘埃。

她指尖一顿,抬下巴指供桌上的木盒:“那儿。”

我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脚步踉跄,刚要起身,她补一句:“只有一把油菜花,和一张出院单。”

“出院单?”我愣住。

“子宫摘除,1989 年。”她语调平静得像念别人的病历,“会计摔的不是孩子,是枕头。我让孩子连夜走,送给济南一对教师。我怕他再遭毒手,也怕你……”她顿了顿,苦笑,“回来抢。”

我张着嘴,空气里像塞满铁砂,呼吸都带着火星子。

“那……孩子现在?”

“去年找回来了,DNA 对上。”她轻轻叩桌面,节奏均匀,像在车间检验平板,“人家养父母好,大学教授,他如今也教书,教物理。”

我脑子“嗡”一声,像被千吨冲床砸中:教物理?我退休前带的最后一个研究生,不就是济南大学物理系的讲师?左眉梢有颗痣,字写得像我,连骂学生“笨”的口气都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