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话音落下,元钺怀中陡然一空。

天地在一瞬间倒转,他又回到了骑射场边。

少女从火光中奔来,踩上栅栏横档,勾住他脖子,雀跃地挥舞红色彩带。

“阿兄,我们赢啦!”

她笑容灿烂,带着夏日的炙热,劈头盖脸朝他罩来。

元钺被钉在原地,心脏仿佛被凿开一个洞,源源不断的热意灌进来,四肢五骸都觉得燥热。

他一眨不眨盯着少女。

她将口中的红色彩带取下,手指翻飞变出一朵绢花,笑盈盈递给他。

“阿兄,最后一朵咯。”

最后一朵了吗?

元钺犹豫须臾,伸手去接,指尖即将要触碰到花瓣……

少女连同绢花,齐齐化为泡影。

“阿莺!”

元钺猛地从榻上坐起,入目却是昏暗的卧房。

他难以置信地按住心口。

砰砰作响的心跳,清晰地提醒他刚才的梦境。

少女穿着寝衣,无助地扑在他怀里,他牢牢拥着……

荒缪!

荒唐!

元钺嘴唇抿成直线,迅速盘膝而坐,默念起清静经。

整整十遍之后,胸腔中横冲直撞的躁意,才渐渐散去。

他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地板上,倒了满满一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

思绪才彻底恢复清明。

下一瞬,目光又被案几上的锦盒吸引。

元钺静立片刻,终是走了过去,手指拂过盒盖上的飞鸟衔花纹,轻轻将其打开。

盒内整齐排列着十七朵绢花。

最右边那一朵,是昨夜临睡前收到的,是鲜艳如火的红色。

“今日的幸运色是红色,庆祝我赢了比赛,庆祝阿兄重伤痊愈。”

“最后一朵,愿阿兄四时晏然,百岁无忧。”

少女清脆含笑的话语,仿佛在耳边回响。

最初收到这些绢花,他只当是她一时兴起的玩闹。

未曾想,她真的日日相赠,直至他伤势痊愈。

元钺凝视着这朵红色绢花,眼神变得极为晦涩。

“嗒。”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自窗棂传来。

元钺眼中寒芒乍现,飞快将锦盒盖上。

窗户被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黑影翻进来,噗通跪在地上,拉下黑色面罩,低声嚎道:

“邬明来迟,请殿下降罪!”

星光斜照进来,照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元钺将锦盒放下,扫了眼院中,四下静谧,偶有蝉鸣。

“嚎什么,起来回话。”

邬明是东宫的亲卫右统领,打小跟着元钺,今年十八岁,武力极高。

他哽咽着上前,望着元钺和从前只有三分相像的面容,眼眶止不住的酸涩。

为了躲避逆贼,竟需殿下易容掩人耳目。

元钺:“如何寻来的?”

“在崖底没有寻到您,属下一边传信穆统领和中郎将,一边率人沿江搜寻,昨日方抵蓬州。”

“一个时辰前,发现您留在夜市的联络印记,这才寻了过来。”

“苍天庇佑,您逢凶化吉。”

说到最后,邬明又忍不住哽咽。

这大半个月,亲卫营通宵达旦地寻人,唯恐迟一步。

幸好殿下福泽深厚,否则他们万死难赎。

“属下无能,致殿下遇险,请殿下降罪!”

邬明再次跪下,言辞恳切地请罪。

迎着星光,元钺看清他眼底的乌青,弯腰扶起他胳膊。

“能这么快寻来,已属不易,功过相抵,起来吧。”

“谢殿下!”

邬明眼睛红得更厉害,深深一揖。

元钺睨笑了他一眼。

“都快及冠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真该让麒麟卫的将士们都过来瞧瞧,咱们邬大统领这副模样。”

邬明被说得脸发烫,胡乱用衣袖抹了把脸,强行板起面孔,继续禀报正事。

“中郎将于十二日前,给圣人发去密函,圣人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立派郗信率羽林卫南下寻您。”

元钺听到这个名字,黑眸中的温和骤然褪去,流露出凌厉的杀意。

“您此番遇刺,必是郗老贼在背后主使!暗卫密报,他已于傍晚抵达静州!可要……”

邬明眼中凶光毕露,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元钺手指无意识按在锦盒上,摩挲片刻后,徐徐摇头。

“郗信乃开国功臣,爵封卫国公,官拜中书令,若他南下寻孤途中暴毙,无论是否东宫所为,孤都将成为众矢之的,正中某些人下怀。”

“便宜老贼了!”

邬明恨恨咬牙,满脸不忿。

元钺唇角牵起浅笑。

“倒也不能太便宜他,传令,将此次参与行刺的叛徒与杀手,无论活口死口,全部枭首。”

“再将这份薄礼,星夜兼程,送至他下榻之处。”

“务必确保他一睁眼,便能欣赏到孤的心意。”

邬明眼睛骤亮。

“殿下放心,属下保证老贼一睁眼,便能看到排列整齐的京观!”

元钺眸光移向窗外,遥望着长安方向。

“郗氏在山南道经营多年,手伸得太长,该砍一砍了。”

“即刻将孤遇刺重伤、下落不明的消息放出去。”

“传令穆风,持东宫手令,彻查沿途各州府!凡遇阻挠、遮掩、拖延者,无论官职大小,就地下狱,严惩不贷!”

“喏。”

邬明肃然领命,又想起一事。

“今晚在夜市,属下还撞见一队行踪诡秘之人。”

“虽作寻常扈从打扮,但步履沉稳,眼神机警,皆是练家子,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属下担心郗老贼,贼心不死,或另有暗棋。”

“东宫各部汇合蓬州尚需几日,为稳妥起见,殿下是否先移驾北郊别业暂避?那里更隐蔽安全。”

元钺迟疑了。

明明在船上盼着早日离开,但这一刻真正到来,心口却怅然若失。

他压下异样的情绪。

“我外伤已愈,内力恢复五成,自保无虞。待明日与救命恩人辞行,再议离开的章程。”

邬明大喜过望:“您恢复得如此神速,莫非那位恩人医术通神?”

元钺忆起“略通”,嘴角不由噙起浅笑。

“她医术寻常,但不吝惜珍稀灵药,倾力救治……”

他简略讲述了落水获救、被悉心照料的过程。

邬明越听越激动。

脑中像炸开烟花一般,无数鲜红加粗的大字疯狂滚动。

殿下被女子所救!

殿下提及她,嘴角含笑,眼神温柔!

苍天啊,殿下莫不是因祸得福,红鸾星动了?

邬明激动得想蹦起来嚎一嗓子!

福至心灵,他猛地忆起,方才翻窗进来,殿下让他别嚎后,曾朝院中扫了眼。

莫非是怕他吵着宋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