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我……属下该死!”
麒十六手足无措,满脸愧疚。
郗灵鸢从沉郁的思绪中抽离,神色很快恢复平静。
“今夜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喏。”
麒十六如蒙大赦,行礼后匆匆退下。
暮云轻声问道:“女郎,明日去麒游观祭拜王爷和王妃,可要带桓郎君同行?”
“带!”
郗灵鸢回答地斩钉截铁。
“父亲断不会将所有扈从都派给元谨,麒游观山下必有眼线,带上一位他们全然陌生的男子,正好掩人耳目。”
暮云仍有顾虑。
“可您在夜市露过面,明日再与桓郎君假扮兄妹,恐怕会被有心人认出。”
郗灵鸢唇边浮现讥笑。
“那便戴上帷帽,假装新婚夫妻。”
“他们那些人,自负又眼瞎,定然不愿相信,眼高于顶的我,会这么快便与人出双入对。”
暮云瞥了眼东厢房方向:“桓郎君会同意吗?”
“要他同意作甚?”
郗灵鸢挑眉,笑得狡黠。
“新婚夫妻既亲且疏,在外举止稍稍亲密些,便足以蒙人了。”
暮云回忆船上时光,郡主和桓晏相处时,倒真的符合“既亲且疏”四个字。
郗灵鸢:“时辰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
暮云检查了一遍屋内,确认没有蚊虫后,悄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
然而方才的梦境与回忆交织,让郗灵鸢睡意全无。
心头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闷得透不过气。
她索性起身,推开窗户吹风。
斜对面东厢房,元钺在她推窗的瞬间,明知她看不见自己,还是往窗后退了半步,完全陷进阴影中。
夜幕浩瀚,繁星如织,如梦似幻。
郗灵鸢凝望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星空,尘封的记忆鲜活地涌现。
“鸢儿,你阿翁冥诞将至,阿娘要去一趟蓬州,祭拜完就回来。”
渡口,稚嫩的女童,满脸依依不舍。
“阿娘看完阿婆和阿翁,一定要回来看鸢儿。”
一身劲装的女郎,蹲下身与她拉钩。
“阿娘保证,一定赶在鸢儿生辰宴之前回来!到时候给鸢儿带最甜的伏虞早酥梨!”
画面一转,郡主府张灯结彩。
身穿华服的女童,从清晨便趴在门边翘首以盼。
红日东升又西沉,直到华灯初上,宾客散尽,小小的身影仍固执地守在门口。
然而等到月上中天,才等来了……
一封薄薄的信笺,和一筐变味的早酥梨。
侍从小心翼翼念着:
“鸢儿,阿娘遇见你宋舅舅,他受了重伤,阿娘要迟些回长安。鸢儿乖,等你宋舅舅伤好了,阿娘一定速速赶回。”
“骗人!”
女童猛地将信笺打落在地。
小脸煞白,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骗人……”
一声极轻的呢喃,从倚窗而立的少女唇间溢出。
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一颗泪不受控地滑落。
她用力抹去,仍固执地仰视星空。
元钺沉沉盯着少女。
常年射箭练出的好眼力,使得他一眼看清她在哭。
什么事叫她这样伤心?
……
卯初二刻,天光微熹。
郗灵鸢被雀鸟吵醒,倏地从榻上跳下。
暮云闻声进来:“您别急,离出门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郗灵鸢松了口气,穿鞋的动作慢了下来。
“桓晏和十六可起了?”
暮云边取衣袍,边说道:“都起了,十六被我打发去后院采荷叶做冷淘,谁知他出门撞上桓郎君,竟将人也诓了去。”
“桓晏也去采花了?”郗灵鸢眉梢一挑。
“正是。”
“十六可以啊!”
郗灵鸢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梳洗的动作不由加快。
这等热闹,岂能错过?
元钺端坐在窄小的莲舟上,刚准备折下一支荷花,耳边传来脚步声。
他余光习惯性扫过去。
晨曦的金光穿透枝叶,落在款步而来的少女身上。
她今日的装扮颇为素雅,月白色宽袖罗衫,搭配浅蓝色刺绣襦裙,披帛一端披在肩上,一端随意挽在臂弯。
浓密的乌发梳成双髻,中间簪了枚白玉梳,旁边点缀着几枚蓝色珠花。
她步履轻盈,行走间,朝阳洒落在身上,好似披了一层柔光。
元钺移开目光,原本摘花的手指,也放了下来。
郗灵鸢走至荷花池畔,大大方方看向莲舟上的清隽身影。
他换上了昨日新买的银灰色织锦圆领袍,身姿挺拔如修竹。
但腰间束的,并非她精心挑选的墨玉金带,也非她嫌弃的普通革带,而是条镶银蹀躞带。
这算……欲盖欲彰?
郗灵鸢朝他挥挥手,朗声使唤:“阿兄,帮我摘枝花!”
元钺气息顿了一瞬,眸光挪回刚才那支半开的荷花,干净利落地将其折下。
麒十六往回划船,等抵达岸边,率先跳上去栓船绳。
元钺拎着竹篮起身。
见篮内装满莲蓬跟荷叶,郗灵鸢体贴地伸出手。
“给我吧。”
元钺目光垂落至她手指。
瞧着纤长莹白,却能轻松拉动弓弦,还箭无虚发。
“无妨。”
郗灵鸢也不坚持,好整以暇地静立岸边,待他长腿踏上岸,才凑近去看篮中的荷花。
清冽的甜香拂过鼻间,元钺将那支带着露珠的荷花递给她。
郗灵鸢接过深深一嗅,再抬眸时,眼尾愉悦地上挑。
“清新淡雅,沁人心脾,我很喜欢,谢谢阿兄。”
她声音仿佛沁了蜜,又甜又软,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元钺掀起眼睑。
荷花沾着露珠,鲜艳欲滴,但花瓣后的美目,却攫取了他的注视。
这双桃花眼,此刻盈盈笑着,明媚鲜活。
昨夜却对着星辰,含满水光,强颜欢笑。
元钺心口没由来地涌入涩意。
他刻意忽略掉,平淡回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见他又是平淡疏离的模样,郗灵鸢指尖轻轻捻着花杆,兴致盎然地抛出下一个话题。
“对了阿兄,昨夜那卢九郎说,北郊风景独好,猎物也丰盛,你今日可有空?”
卢九郎?
元钺略一回忆,想起是昨夜在骑射场边,红着脸和她谈笑风生的少年郎。
“你们约好了?”
自然是没有,但是可以有。
“他给我递拜帖了呀,若是阿兄有空,我们便不带他玩。”
郗灵鸢话锋一转,又换上贴心妹妹的口吻。
“险些忘了,阿兄还要去寻随从,那我一个人便应下他的邀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