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泥
马天霸挑着两桶粪水,走在回自家小院的路上。
这活计臭,但给钱。自打三年前父亲病逝,他就接手了这掏粪的营生。街坊邻居当面客气叫他一声“马师傅”,背地里却都喊他“马天霸”——这诨号是他十五岁时打架打出来的,那时他一人放倒了三个欺辱卖菜老翁的恶徒,拳头硬,心气更高。
如今他二十八,拳头还在,心气却快被粪桶压没了。
“哟,马天霸,又挑大粪呢?”几个半大孩子蹦跳着跟在他身后,捏着鼻子怪叫。
马天霸不吭声,只是加快脚步。肩上的扁担吱呀作响,像极了他这些年不堪重负的生活。
拐进榆钱巷,熟悉的骂声就飘了过来。
“杀千刀的短命鬼!天打雷劈的玩意儿!瞎了你的狗眼,敢偷老娘的鸡!”
是隔壁的张寡妇,叉着腰站在街心,唾沫横飞,骂得一条街都听得见。她脚边躺着一只被扭断脖子的老母鸡,几根带血的鸡毛沾在泥水里。
马天霸皱了皱眉,想低头绕过去。
“马天霸!”张寡妇一眼瞅见他,嗓门更高了,“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叫我怎么活?就指望这鸡下蛋换点油盐,哪个挨刀的给我祸害了!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屁用没有!”
指桑骂槐,连他也捎带上了。马天霸嘴角抽搐了一下。搁几年前,他早就顶回去了,说不定还会自掏腰包赔她一只鸡。但现在,他只是把肩上的粪桶换了边,闷声道:“张婶,骂也没用,回头报官吧。”
“报官?官老爷会管我这只鸡?”张寡妇一拍大腿,哭天抢地起来,“我命苦啊……”
马天霸不再理会,挑着担子走到巷尾自家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门前。放下桶,掏出钥匙,锁孔有些锈了,捅了好几下才打开。
小院狭窄,只一间瓦房,一口水井,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馊臭,无论他怎么冲洗都无用。这味道已经腌入他的骨头里,也隔绝了几乎所有的人情往来。
没人愿意靠近一个整天挑粪的。就连以前那些称兄道弟、受过他恩惠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他就像一口痰,被人啐在尘泥里,慢慢风干,无人问津。
他舀水冲洗身子,冰冷的井水激得他一哆嗦。搓洗了半天,换上一件勉强干净的粗布短褂,那味道似乎淡了些,又似乎只是他的鼻子早已麻木。
坐在门槛上,他看着天边一点点沉下去的日头,心里空落落的。
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天霸……咱马家……就剩你了……活着……好好活着……别惹事……平平安安就好……”
他记住了。不惹事,低头活着。
可这活着,真他娘的没滋味。
曾经的马天霸不是这样的。他记得自己拳头砸在那恶霸鼻梁上的触感,记得对方嗷嗷惨叫的痛快,记得街坊们那时看他的眼神,敬畏里带着感激。他浑身是胆,路见不平,吼一声地皮也要抖三抖。
那时他以为,能这样痛快一生。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是父亲一病不起,掏空了家底?是他为了抓药求遍亲朋受尽白眼?还是他最终接过这没人愿干的臭活,只因一天能多挣十文钱?
生活像一盘巨大的石磨,他是磨盘下的一粒豆子,被碾得粉身碎骨,榨出最后一点汁水,连渣滓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