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案后,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年轻身影隐在光影交界处,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而挺直的轮廓,以及搭在奏折堆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并未抬头。

一个脸庞刻板如同石雕的老太监无声地靠了过来,是内侍监总管孙德海。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鹰隼般死死钉在沈清晏的身上,缓慢地从她苍白的脸,扫向她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陛下要一份《盐铁论》选段的奏章副本,用簪花小楷誊写在洒金笺上。”孙德海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一丝起伏,像在宣读一项冰冷的任务。

沈清晏的目光掠过那老太监,最终落在那巨大的书案上。一方端砚里,新研的墨汁乌黑如深渊。一支打磨光滑的小狼毫笔,静静搁在笔山上。

她慢慢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青布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那些尚未愈合的杖伤、鞭痕在衣料下隐隐作痛。她在书案侧面侍立的小杌子上坐下,位置刻意避开了正对龙椅的方位。

伸出手,指尖冰凉,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屈伸,骨节都泛起用力过度的青白。她捻起那支纤细的狼毫。笔杆微凉,触感陌生又遥远。指尖的颤抖似乎传到了笔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墨香钻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镇定力量。

笔尖饱蘸浓墨,稳稳落下。雪白的洒金宣纸上,瞬间晕开一个饱满的墨点。随即,手腕沉稳一转,悬针般的竖笔如利刃般刺破纸面,带着一种近乎冷冽的锋芒。

孙德海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紧盯着那第一笔,似乎想从中窥探出什么。然而,那笔迹,竟与当年轰动京城的《女诫》抄本如出一辙,沉稳,工丽,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之气。

沈清晏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笔尖细小的毫毛与纸面相接的地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墨迹之下,汹涌翻腾的不是灭门的悲怆,而是经过冰水淬炼、深埋在骨髓里的剧毒——隐忍。这方寸之笔,是眼下禁锢她的沉重枷锁,亦终将是……她刺破这重重宫阙的利刃之首。

日子在御书房里流逝,以滴漏的刻度和更换的烛火计算。沈清晏沉默地坐在那张小杌子上,大多数时候是背景里一道模糊的影子。她抄录着堆积如山的文书,从地方水患的奏报到前朝的典籍注释。墨汁干了又研,笔锋秃了再换。每一次落笔,簪花小楷工整娟秀地铺陈在纸面上,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印版。

萧景渊,年轻的皇帝,大多数时候也沉默。他坐在那张巨大书案后,隐在跳动的烛火光芒与深浓的阴影交织的界线里,只有翻阅奏折的轻微声响,或是提起朱笔批注时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偶尔打破这殿宇的寂静。他很少说话,更极少看她。偶尔的目光扫过,也淡漠得如同看一件器物。

沈清晏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死寂和皇帝莫测的态度中,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她最初被那道免死圣旨激起的一丝试探性的、微弱的希望,早已熄灭。这哪里是什么破格的恩典?分明是另一种更精致、更漫长的凌迟。皇帝留她一命,或许只为看她卑微挣扎,或许只是需要一个足够安静、字足够好看的书吏。至于所谓“幼时渊源”?不过是她濒死前的臆想和奢望。在这权力的中心,温情是比血刃更致命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