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师爷眼中虽有邀功之色,他却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
二姨太,是知道他秘密的人。
所以,他才花了大价钱,遣可靠的“过水客”送她远遁南洋,勒令其永不再与故旧联络。
他以为白花花的银子足以堵住那贪财妇人的嘴,任她在异乡逍遥快活。
岂料生死关头,她竟敢寻娘家!
“她……要回来?”冯三爷的声音沉了三分。
关师爷捋了捋山羊须:“回不回,哪由得她?咱们衙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三爷您探得此信。这点小事,定能办得妥妥帖帖,叫她乖乖回来听三爷发落。”
“不!”冯三爷急忙抬手制止,脸上刻意堆起几分惧内和无奈,“她既不愿,便罢。老夫已续弦,内子年轻气盛,她若回来,家宅不宁,反倒难堪。此事……就此作罢吧。”他重重叹了口气。
“哦?”关师爷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随即赔笑:“是是,是在下思虑不周。那……我回去禀明太爷便是。”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
送走关师爷,冯三爷再无心听账。独自在书房闷坐,从午后到深夜,水烟袋“咕噜噜”响个不停,一袋接一袋,烟雾弥漫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戌时末,他离了商号,踽踽独行归家。鬼使神差,他又踏上了那条青石巷。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腹中的空虚和心头的焦灼汇成一股急流,他亟需那棵老槐树,亟需那个泔水桶,亟需那片刻的喘息与病态的“饱足”。
走得腿脚酸软,拐角,老槐树。
他连旧报纸也懒得铺,直接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墙角。
馊腐气,隔夜菜气,混杂着千家万户生活的浊气,一股脑儿钻进他的鼻孔,竟成了世间最诱人的香气。饥饿感如野兽般苏醒。
他一把扯开领口的盘扣,扒开马褂前襟,迫不及待地伸手在秽物中翻找、抓食。油腻的肉冻、沾着饭粒的鱼骨、半块发硬的炊饼……他囫囵塞入口中,用力吞咽,仿佛要将这份污浊的“富足”狠狠钉进自己饥饿的灵魂深处。
汗水和着油污,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唯有此刻,这深宵的泔水桶边,这般放纵地填塞那无底洞似的饥渴与惶恐,他的脑子才能一片空白,无思无想。
无人得见。无人得见他赤红如血的双眼,痉挛抽搐的面容,无声淌下的浑浊泪水。
每夜这老槐树下,除了几近癫狂的他,再无活物。
子时正,怀表在衣襟内微微震响。
他猛地停下,喉头发出不甘的咕噜声。万分不舍地丢下手中抓着的一块凝着白油的肥肉皮,那沾着肉末的鸡骨……他掏出汗巾子,胡乱揩去嘴边、手上的油污脏腻,狠狠擤了把鼻涕,又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些薄荷油在掌心用力搓了搓,试图掩盖那深入骨髓的馊腐气。
他起身,最后贪婪地回望了一眼那“盛宴”残迹,整好衣衫,扣紧马褂,匆匆融入墨色的归途。
5
丑时初,冯三爷推开卧房的门,惊讶地发现桌上的油灯竟还亮着。
他心头一紧,只道是三姨太马虎忘了熄灯,强作镇定地走向净房。
迅速脱下那身沾染了夜露和泔水气的中衣、马褂,一股脑塞进墙角那口盛着皂角水的洗衣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