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致 迟子建 (约 1952年 冬)
子建女士:
你的信随着辰河的水汽飘到我案头时,我正在整理一堆汉代的陶片,沾着满手的泥土,倒也觉得亲切。哈尔滨我晓得,在东北的最北边,冬天冷得能把哈出的白气冻成冰碴子,我没去过,但在《呼兰河传》里读过萧红写的雪,想来和湘西的雨是两种滋味。
《边城》是二十多年前的旧账了,现在提起来,不是慰藉,反倒是麻烦。单位里的人说我写的是“资产阶级情调”,是“不务正业的桃色小说”,连我书架上的样书都被收走了。如今我在历史博物馆看大门,每天给游客验票,闲下来就钻进库房整理文物——战国的青铜剑、唐代的三彩俑、宋代的瓷瓶,这些老物件比人实在,它们不说话,却把真历史刻在纹路里。前几日整理出一面唐代的铜镜,背面刻着一对鸳鸯,虽然锈迹斑斑,可那羽毛的纹路还清清楚楚,比现在人的心思干净多了。
你的苦恼我懂。文章写出来,就像把孩子送出了门,他遇什么人、受什么评价,都由不得娘。直播卖书不是坏事,总有人因为这场“热闹”拿起你的书,说不定里面就有真能读懂那些鄂温克故事的人。我们写东西,不就是盼着那点真心能顺着文字漂出去,漂到某个陌生人心里,让他觉得“哦,原来还有人懂我”吗?方式不同,可这份心意是一样的。
你写少数民族的故事,是件大好事。我年轻时在湘西跑过不少苗寨,想写苗人的婚丧嫁娶、山歌苗锦,可那时时局乱,只写了几篇就搁下了。那些住在山水里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离土地最近,也最贴近“人性”的本真。你要保护好那颗能感受到他们的心,别让外面的喧嚣把它搅浑了。
北京的冬天也冷,库房里没有暖气,整理文物时手冻得握不住笔。可看着那些老物件上的花纹,就觉得心里暖——美这东西,是压不死的,就像辰河的水,冬天结了冰,春天一来还是会流。
沈从文
信纸的右下角,用铅笔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铜镜纹样,鸳鸯的翅膀展开,像要从纸上飞起来。迟子建摸了摸那画痕,铅笔的铅粉还带着淡淡的涩感,仿佛是刚画上去不久。她起身泡了杯热茶,看着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突然想起玛拉亚老人说过的话:“好故事就像驯鹿奶,要慢慢熬才香。”
迟子建把沈从文的信夹在《边城》里,找出丈夫生前拍的照片——那是2018年在根河定居点拍的,玛拉亚老人正坐在撮罗子里绣驯鹿皮坎肩,阳光透过兽皮缝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收拾了一个背包,装了两件厚棉袄和几包饼干,决定再进山一趟,去看看那些鄂温克老人。
第三封信:土之魂
迟子建 致 沈从文 (2023.12.08)
沈先生:
您的信和铜镜纹样我都妥帖收着了。这次进山走了三天,汽车在雪地里开得很慢,沿途的樟子松上积满了雪,远远看去像一片白色的森林。玛拉亚老人见我来,高兴得把家里的驯鹿奶都热了,说我是“带着故事回来的人”。
您说“守着文物就是守着念想”,我这次在老人家里懂了更深的意思。她从箱子底翻出一件传了三代的驯鹿皮坎肩,上面绣着她母亲年轻时猎到的黑熊图案,皮子已经发硬,可每一针都带着温度。老人说:“这坎肩不是用来穿的,是用来记事儿的。” 我突然明白,您在博物馆里整理的那些陶片、铜镜,何尝不是古人的“坎肩”?上面刻着的花纹,都是他们想记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