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推开虚掩的院门,他看到母亲何袖正站在院子中央,踮着脚,吃力地用一根竹竿去够晾衣绳上的衣服。她老了,背有些佝偻,动作也慢了。因为眼疾,她的视力很差,很多时候,都是靠摸索。

那根晾衣竿颤颤巍巍,一件刚洗好的白衬衫眼看就要掉到地上的泥水里。

“妈,我来。”顾昭桢快步上前,从母亲手里接过竹竿,轻轻一挑,就将衣服稳稳地挂了上去。

“昭桢,回来啦?”何袖回过头,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今天铺子里忙不忙?我给你炖了莲藕排骨汤,你最爱喝的。”

她看不清儿子的脸色,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想替他理一理衣领,手却悬在半空,又放下了。“天凉了,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她絮絮叨叨地说。

顾昭桢看着母亲那双曾经能穿引出世间最精美苏绣的眼睛,如今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就是这双手,一针一线,将他抚养成人。父亲走得早,是母亲在绣绷前熬干了心血,才换来了他的安稳岁月,换来了这家传的稽古斋。

白立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在他脑子里反复地钻。

一千万。

他想起了银行催款的电话,稽古斋的生意日益清淡,他为了维持,借了一笔不小的贷款。想起了母亲的眼睛,医生说,国外有一种新的治疗技术,很贵,但或许能让她重见光明。想起了他修复台上那件战国青铜鼎,它的主人答应,只要修好,就付一笔足够他还清所有债务的酬金,可他已经在那条裂缝上耗费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头绪。

生活,是一件缀满了补丁的袍子,远看尚可,近看,全是窘迫。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何袖拉着他往屋里走,“快去洗手,汤要凉了。”

饭桌上,一荤一素一汤,和往常一样。何袖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着邻里间的琐事。谁家的猫又生了一窝小崽,巷口新开的杂货铺老板人很和气,东边张奶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这条巷子,和她的儿子。

顾昭桢味同嚼蜡。他看着母亲布满老年斑的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排骨上最好的肉剔下来,放进他的碗里,眼睛一阵阵地发酸。

“妈,”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何袖夹菜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努力地想看清儿子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胡说什么呢?”她嗔怪道,“你好好的,怎么会不在。是不是铺子里遇到难事了?钱不够就跟妈说,我这里还有点积蓄。”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昭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种黑暗的、黏稠的假设,让他无法宣之于口,“我就是随便问问。”

“别瞎想。”何袖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有妈在,天塌不下来。你爸走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一个女人家撑不下去,你看,这不也把你拉扯大了?你啊,就是心事太重,跟你爸一个样。”

她又说起父亲,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守着稽古斋,守着那些瓶瓶罐罐,最后因为积劳成疾,倒在了工作台上。父亲留给他的,除了这家铺子,就是一种融入骨血的、对旧物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