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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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古斋的里屋,光线昏暗,充满了尘埃和旧纸的味道。顾昭桢像一个发疯的考古学家,在一堆时间的废墟里挖掘。父亲的遗物,他从未仔细整理过,那些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一个手艺人枯燥而执着的一生。

他翻开一本本工作笔记,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件经手古物的来历、残损情况和修复过程。字里行间,是他父亲对这份职业的敬畏和热爱。

“丁亥年,秋。得宋汝窑天青釉盘,底有冲,甚惜。补之,当以玛瑙末调大漆,依古法……”

“庚子年,春。修复张大千泼墨山水一幅,其神韵在墨色之变,补色时,需观天光云影,方可得其仿佛……”

这些文字,顾昭

桢从小看到大,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可今天,他读不出任何平静,只觉得烦躁。

他要找的不是这些。是一个名字,一个叫“白立”的名字,或者,任何与“白”姓有关的线索。

箱子翻了七八个,他的指尖已经沾满了灰尘。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装满了旧信件的木匣子底部,他发现了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老照片和几封信。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曲。第一张,是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穿着当时流行的蓝布工装,英气勃发;母亲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得温婉。两人身后,是稽古斋的老招牌。

他一张张往下翻。大多是家庭合影,记录了他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

直到最后一张。

那是一张集体照,背景像是在某个工厂的车间里。父亲站在后排,身边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工友。而在照片的最边上,站着一个年轻人,眉眼清秀,表情有些桀骜。顾昭桢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年轻人的轮廓,和白立有七八分相似。

他拿起照片旁边的信封,信封已经脆黄,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寄信人地址是城郊的一家国营仪表厂,收信人是他的父亲,顾年。落款的名字,是“白建奇”。

也姓白。

顾昭桢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信是二十多年前写的,内容很短,语气却充满了怨恨和绝望。

“顾年吾兄:

见信如唔。不,我不好。家破人亡,何以为好?你我同窗、同事一场,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在我家遭难之际,你却选择袖手旁观?那份救命的名单,你为何不肯为我父亲添上一笔?他一生的心血,那批‘海鸥’机芯的图纸,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化为乌有。我母亲,也因此郁郁而终。

顾年,你守着你的稽古斋,做你的清高君子。可知我白家,已经坠入无间地狱?此仇此恨,我白建奇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风云际会,我必让你顾家,也尝尝这锥心之痛。

勿复。

弟,白建奇”

顾昭桢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海鸥机芯、仪表厂、名单……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他从未触碰过的,属于父亲的过去。

他立刻拿出手机,搜索“海鸥手表厂”、“白建奇”这些关键词。

很快,一段尘封的历史,在网络上露出了冰山一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企改制浪潮中,许多老牌工厂陷入困境。他父亲年轻时,确实曾在仪表厂当过一段时间的技术员,负责精密仪器的调试和维护。而那个时代,最富盛名的国产手表品牌“海鸥”,其核心技术团队里,就有一位名叫“白振堂”的总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