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翌日，雨歇初晴。天空虽仍蒙着一层薄灰，但几缕微光总算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靖海侯府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泽。积水从屋檐滴落，敲击着石阶，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反而更衬得府邸清晨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急促而不耐烦的脚步声打破了西北角的寂静，直奔“静心斋”而来。门被粗暴地拍响，声音之大，惊起了院外枯树上停歇的几只寒鸦。
圣钦早已起身，正将最后一卷书册归位。闻声，他动作未有丝毫停顿，面色平静地走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是世子圣宣身边那个昨日撞过他的小厮，名叫来喜，此刻正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语气倨傲：“二公子，世子爷让你立刻去前院‘聆训亭’，有贵客到访，着你前去伺候见礼，学学规矩！”
“伺候见礼？”圣钦心中微沉，府中若有正经贵客，自有得力仆役和管事负责接待引导，何时轮到他这个不受待见的次子去“伺候”？这分明又是圣宣寻衅的由头。他不动声色地问：“不知是何方贵客？”
“世子爷吩咐了，你去了便知，问那么多作甚？快些！莫让贵客久等，怠慢了客人，你吃罪不起！”来喜不耐烦地催促，眼神里满是轻蔑。
圣钦不再多言，整了整那件半旧的衣袍，沉默地跟在来喜身后，朝前院走去。越靠近侯府中心，景致便越发精致起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石罗列，虽经雨水洗刷，却更显气象万千，与“静心斋”的荒僻简直是两个世界。
（承）
所谓的“聆训亭”并非单指一个亭子，而是连接前厅与花园的一处精巧轩敞的水榭廊阁，是侯府接待亲近宾客或自家人小憩赏景之所。此刻，轩内并无什么“贵客”，只有世子圣宣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锦垫的石凳上，身边围着几个平日里巴结他的旁支子弟和清客，正谈笑风生。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刚沏好的香茗，热气袅袅。
圣宣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玉带扣额，显得越发意气风发。他远远瞧见圣钦过来，嘴角便扯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圣钦走上前，依礼躬身：“兄长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圣宣并不立刻答话，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才斜眼睨着他，拖长了声调：“哦，来了。也没什么大事。方才我与几位朋友在此品茗论画，谈及府中收藏的前朝大家李思训的那幅《春山行旅图》，都说笔法精妙，意境高远。我记得，昨日仿佛见你也在看些山水画论的杂书？”
圣钦心中警铃微作，谨慎答道：“只是随意翻阅，略识皮毛，不敢妄论大家之作。”
“诶，何必过谦？”圣宣放下茶杯，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读了书，总该有些见解。正好，今日几位朋友都在，你便来说说，李大家这幅画，妙在何处？也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
他身旁那几个子弟立刻跟着起哄：
“是啊，二公子，也让我等见识见识！”
“听闻二公子勤勉好学，必有不凡之论。”
语气中的戏谑和看好戏的意味毫不掩饰。他们皆知圣钦在府中处境，所谓考较学问是假，要看他出丑难堪是真。那幅《春山行旅图》是真品无疑，但早已被圣凌收入私库珍藏，等闲不会拿出示人，圣钦恐怕连见都未曾见过几次，又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强行议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圣宣斥为胡言乱语、不懂装懂。
圣钦沉默了一下。他确实只在几年前父亲心情极好时，远远见过那画一次，细节早已模糊。他深知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错。
“小弟愚钝，对李大家杰作不敢妄加评议，且画作深藏，已久未观摩，实在无从谈起，还请兄长恕罪。”他再次垂下眼睑，选择避而不答。
圣宣要的就是他这般反应，顿时把脸一沉，厉声道：“无从谈起？哼！我看你昨日看的那些书，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平日里装模作样，捧本书好似多么勤学，真到要你显点真本事的时候，就推三阻四，一问三不知！我们靖海侯府诗书传家，怎会有你这等不长进的东西！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面！”
这斥骂来得毫无道理，却又狠毒异常，直接将“不学无术”、“丢人现眼”的帽子扣了下来。
（转）
骂声引来了附近一些路过的丫鬟仆役，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窃窃私语，目光各异，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味。
圣宣见人多了，气势更盛，仿佛抓住了圣钦天大的错处。他猛地站起身，指着亭外一片因雨水未干而略显泥泞的空地：“看来光是读书无用，需得长长记性！既然你这般不懂规矩，不知进取，那就给我跪到那边去！好好想想，何为侯府公子的体统，何为兄长的教诲！不到一个时辰，不准起来！”
春寒料峭，地上冰冷潮湿，跪上一个时辰，即便是习武之人也难免寒气入体，何况圣钦这般看似单薄的少年。这已不仅是折辱，更是磋磨身体。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圣宣粗重的呼吸声。那些旁支子弟和下人们都屏息看着，无人敢出声。
圣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圣宣。那一刻，圣宣仿佛从他总是低垂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快闪过的冰冷寒光，锐利得如同冰锥，竟让他心头莫名一悸，后续更恶毒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圣宣以为是错觉。
只见圣钦脸上没有任何反抗或争辩的神色，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平静模样。他甚至没有再看圣宣，只是依言，默默地走到那片泥泞的空地前。
衣衫下摆拂过湿冷的地面。他撩起衣袍，挺直脊背，面对着水榭方向，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冰冷的湿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膝盖，刺骨的寒意蔓延开来。但他跪得笔直，如同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
水榭内，圣宣看着他那副沉默顺从的样子，方才那丝不适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他重新坐下，故意高声与旁人谈笑，饮酒吃点心，仿佛亭外跪着的不是他的弟弟，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时间一点点过去。廊下的仆役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那些旁支子弟也觉得无趣，陆续找借口告辞。圣钦始终跪得笔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湿冷的地面吸走了他身体的温度，膝盖从刺痛变得麻木。
（合）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阵脚步声从前厅方向传来。似乎是府中管事引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路过，像是刚与靖海侯议完事出来。
那几位官员显然看到了跪在泥地里的圣钦，皆是一愣，面露诧异之色，交头接耳了几句，目光在水榭中安然就坐的圣宣和泥地中跪着的圣钦之间来回扫视，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和复杂，但终究没人敢过问靖海侯府的家事，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
圣宣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原本只是想关起门来折辱圣钦，没想到会被外客撞见。虽然那些人不敢说什么，但传出去，终究于他“贤德世子”的名声有碍。
他顿觉兴致索然，仿佛吞了只苍蝇般腻味。他烦躁地挥挥手，对身旁的来喜道：“去，让他滚起来！看着就晦气！”
来喜连忙跑过去，冲着圣钦没好气地嚷道：“行了行了，世子爷开恩，让你起来了！还不快谢恩滚蛋！”
圣钦身体微晃，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才缓缓站起身。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冰冷，针刺般的疼痛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很快咬牙忍住。
他甚至没有朝水榭方向看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拖着僵硬疼痛的双腿，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朝着自己那偏僻小院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初春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袍子下摆沾满了泥泞，每走一步，都在潮湿的石板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水痕。
圣宣盯着他那倔强挺直的背影，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石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悬念） 来喜凑上前，低声谄媚道：“世子爷，您消消气。二公子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值当您动怒……不过，小的刚才好像瞧见，侯爷身边的长随德顺，先前似乎也在那边廊子拐角站了一会儿……” 圣宣闻言，脸色骤然一变，猛地转头看向来喜：“你看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