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草稿的第一行是她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句子:
“你欠我一个道歉。我欠你一场告别。”
那是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过的一句,岛屿一样孤立,没发出去,也没说过。她知道“你”指的是谁——沈北,分手两年,彼此都学着把对方安置在生活的后座,偶尔在无意的弯道上会被甩出一点旧的疼。她没给他写过邮件。她甚至没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把时间戳再看了一遍:四点零九,四点十二,四点二十七,五点零一,五点零四……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封,像有人坐在她肩膀后面,按着一个失败的「保存」按钮。指尖悬在触控板上,她点开更多。
第五封,题为“记忆”。正文很短:
“如果某段话没人听见,它就不会存在吗?我试过,在会议里说了一句‘我不想做’,系统告诉我‘已收到’。”
她眨了一下眼,眼底深处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刺痛——那句“我不想做”,她最近确实在心里反复说过。每一次都说得很轻,轻到像把字塞进棉花里。她从没在会议里说出来。可草稿里的“系统告诉我‘已收到’”,像某种极坏的玩笑,像有人带着手套摸了摸她喉咙,冷笑一声说:我听见了。
她往下翻,越翻越像在拆开一个装错了地址的包裹。里面的东西每一样都烫手——
第六封:“我把钥匙落在健身房的更衣柜。回去找的时候,门开着,柜子空了。”
第七封:“我在凌晨三点醒来,听见隔壁屋里开了水。可是我一个人住。”
第八封:“电梯镜子里我笑了,可我没笑。”
第九封:“我今天穿了灰色风衣。你说我没有。你错了。”
她感觉自己被一团看不见的线一点点缠紧,每封草稿都像在她身上缠一次,最后把她捆在椅子上。她开始留意这些草稿中共同的笔调——不是倾诉,不是祈求,更不是表演性的痛,它们平铺直叙,像日记里那种自我确认:“我做了”“我没有”“我想过”。语气和她写周报时一样,冷静,甚至带着一点职业的利落。像她。太像她。
她试着让理性的那部分接管:检查登录日志、设备同步、是否有人盗登。她进入邮箱设置,翻到安全记录。页面显示:“近七日登录设备:MacBook Pro(本机)、iPhone(本机);登录地点:同城;异常登录:无。” 她切掉手机,打开邮件 App 的草稿箱,数字仍是 17。她点开其中一封,四点十二那封“7月11日”。手机端的界面下方多了一行灰字:“保存失败——未存储。” 失败?她返回电脑端,电脑端同一封草稿的右上角却写着:“保存于 16:12:03”。同一封,两个事实。
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发出腿和地板摩擦的吱呀,像在冷房里拉了一个过长的音。她把十七封草稿挨个扫了一遍,发现每一封上面的灰字都写着“保存失败——未存储”,可电脑端都有精确到秒的“保存时间”。就像有人按下了「存」,系统又拒绝承认,结果“影子”被留下来,像在玻璃上贴了一层透明胶,明明看不见,却摸得着。
她忽然注意到第十封草稿标题后面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箭头,像某种折叠。她点开。标题展开成一整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