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十六封的标题是“保存成功”。正文只有一行灰字:“此邮件未保存。” 她盯着这行字,像盯着镜子里一张贴反了的字帖,越看越觉得不对。她突然意识到,这些草稿像一面面镜子,而镜子的背面贴着她的影子。有人把镜子盖上,她就看不见自己了。她不敢再往下想。

第十七封是最后一封,时间写着“刚刚”。她明明没有动过键盘。标题是她的名字:“苏晚。” 正文没有任何句子,只有一条横线,横线下方空着,像在等待什么落笔。她把光标放到横线下面,手指悬着,不知该写什么。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把光标移回去,准备关窗口。就在她准备点“关闭”的那一下,正文最下方忽然自己跳出了一句话,像有人从她背后绕过肩膀按了一个键:

“请把我保存。”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指尖一下僵硬。屏幕角落的时间从 00:23 跳到 00:24。房间很静,静得像屏幕里这几个字发出的光在空气里慢慢流动。她抬头看了一眼落地镜,镜子里的她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等待一个指令——点“保存”,或者点“删除”。她知道这两者在今晚都一样无力。因为她已经试过删掉,删不掉;她也知道“保存”这个词在这里并不只是软件层面的行为,它像一条线,要么把她绑住,要么把她捞起来。

她按住自己的手背,让手指离开触控板。她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把胸腔里那只不安的鸟按回笼子。屏幕上“请把我保存”五个字安安静静待着,像一只伤口边上尚未结痂的肉。她把窗口缩小。草稿箱仍然显示“17”。

她不再点任何一封。她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写下今日日期,又写了一行字:“我看见了那些草稿。” 她写得很慢,像在纸上铺一条窄窄的堤。她知道这句话没有任何解释力,但它像一堵墙,先让她靠一下。她把文档保存到桌面,文件名简单到近乎笨拙:“我在.” 点保存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一个可笑又荒唐的想法:万一这东西明天也变成“未保存”呢? 她苦笑,把电脑合上。屏幕黑掉,房间里只剩她的脸和落地镜里那张更暗的脸对着。她靠在椅背上,脊背贴着木头,木头的温度比她的手心暖一点点。

夜色深到看不见边。她把手伸进桌下,摸到拖鞋的边缘,把脚塞进去,像把自己塞回一个可以落地的地方。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开了一道缝,外面的空气带着夜雨未干的潮,掠过她的睫毛,眼皮上有微小的凉意。她听到远处有火车拖长的鸣笛,像一条从城市底下穿过的细线,拉着她微微站稳。

回到床边,她躺下,侧身,眼前是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黑,像一个闭住嘴的洞。她伸手把手机倒扣,像给一个不可靠的见证人戴上口罩。她合上眼。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她要去查登录日志,要问客服要后台保存记录,要去翻日历和行车轨迹,要从那堆草稿里把能对证的每一行拉出来,逐条对。她要把“未保存”的每一封,变成能被世界承认的“保存”。她要知道“请把我保存”的“我”,到底是谁。

她在这个念头上沉下去。窗外又有一辆车从街口转弯,灯光在天花板上划过一道浅白的弧。她没看见。她已经睡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邮箱此刻又亮起了一个小红点:草稿箱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