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很多,眼下的青黑像是刻了上去,胡子拉碴也顾不上收拾。只有在极度疲惫的深夜,回到拥挤的宿舍,他才会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张被摩挲得有些软旧的照片。照片上,林溪在他們的新家陽台上,回頭笑得眉眼彎彎,身後是他們一起挑的淡雅窗簾。
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笑容,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思念和愧疚的钝痛,便会准时袭来,尖锐难当。
他写过很多信。在深夜里,就着台灯微弱的光,铺开信纸。可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落到纸上,却总是被生生拧干,滤掉所有可能涉密的细节,滤掉所有的艰苦和压力,最后只剩下被审查后允许通过的、最干巴巴的几句。
“溪溪,安好。勿念。”
“爸妈身体好吗?代我问好。”
“茉莉花还好吗?”
每一次写下这些,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吝啬而残忍的骗子。他知道她需要更多,但他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他把所有无法言说的汹涌情感,都死死摁进更疯狂的工作里。仿佛只有让身体累到极限,那颗惦念远方、备受煎熬的心,才能暂时获得片刻麻木的喘息。
张工是他同组的战友,也是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一次连续熬夜测试后,两人靠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墙上,借着片刻喘息抽烟提神。窗外是漆黑一片的荒野,寒风呼啸。
“老陈,又给弟妹写信了?”张工瞥见他指间染上的蓝色墨迹。
陈默下意识蜷起手指,“嗯”了一声。
“唉,都不容易。”张工吐出口烟,烟雾迅速被风吹散,“我家那个,上次来信说孩子发烧,一个人半夜抱着去医院……我心里真他妈的……”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狠狠吸了口烟。
陈默沉默着。是啊,都不容易。他们在这里搏命,她们在远方承担一切。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两地无法言说的艰难,拴着两颗同样沉重的心。
林溪的信,则在另一种节奏中到来。
总是在将近三个月期限的末尾,由那个沉默的年轻人送来。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一样的保密审查封条。
每一次接过信,她的心跳都重如擂鼓。每一次拆开,她都像是进行一次漫长的深呼吸。
他的信依旧简短,谨慎。但她开始能从那极其有限的字句里,读出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一切顺利”,字迹却比以往更潦草疲惫,她猜想他定然又经历了无数不眠之夜;他说“天气转暖”,信纸边缘却沾着一点可疑的灰黄沙尘,她想象着那里或许风沙很大;他再次问起那盆茉莉,她仿佛能看到他写这句话时,短暂走神望向远方、试图回忆家中一抹绿色的模样。
她回信越来越熟练。不再急切地追问归期,也不再徒劳地倾诉思念。她开始告诉他,水龙头她修好了,虽然过程很搞笑;税务局表格她搞定了,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那盆茉莉开了第一朵小花,香气很淡,但很好闻;她周末去学了插花,老师夸她有天赋……她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一点点编织进信纸里,试图跨越千山万水,传递给他一份“我很好,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安定力量。
“家里一切都好,茉莉也开了花。勿念,专心工作。盼安。”
她写下这些字句,笔迹平稳。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将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