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明,昌平侯府竹熙堂的西厢房内已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沈明禾坐在妆台前,指尖轻抚过素白的衣襟,铜镜里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云岫正替她挽发,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裴氏已踏了进来。
“这料子倒衬你。”裴氏站在她身后,指尖抚过她衣襟上的绣纹,语气不轻不重,“只是发髻太素了些。”
沈明禾抬眸,从镜中看见母亲从匣中取出一支碧玉钗,簪进她发间。玉色温润,衬得她肤色愈发清透。
“娘……”她轻声开口。
裴氏却未看她,只淡淡道:“虽在孝期,但也不能太素净。侯府有侯府的规矩。”说罢,她转向云岫,“香药囊可备好了?”
“记住,”裴氏打断她的话,“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她转身看向云岫,“把姑娘在船上准备的香囊带上。”
云岫连忙捧出漆盒,里头整齐摆着七八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沈明禾伸手,指尖轻轻拨过:“给老夫人用的是青竹……大舅母畏寒,我在她的香囊里多添了一味白芷。”
裴氏眸光微动,却只道:“走吧,别误了时辰。”
松鹤堂内,暖香浮动。
老夫人崔氏正搂着裴悦芙说笑,酡颜衣衫的小姑娘发间金铃轻晃,清脆作响。见她们进来,老夫人笑着招手:“快些过来让我瞧瞧。”
沈明禾上前行礼,双手奉上香药囊:“明禾给外祖母请安,这是我亲手调的安神香囊,望您喜欢。”
老夫人接过,轻轻一嗅,眉眼舒展:“倒是个心思细的。”说着,便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翡翠镯子,亲自套在她腕上。
侯夫人顾氏也笑着递来一件赤金累丝嵌玉璎珞:“这玩意儿最是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她今日穿着丁香色织金斜襟衫,发间红宝步摇纹丝不动,通身气度把旁边穿秋香色衣裙的二夫人陈氏衬得灰扑扑的。
二夫人陈氏却也不甘示弱,命丫鬟捧来一匹提花绢:“这料子轻盈,正适合姑娘家。”
沈明禾一一谢过,又取出香囊分赠众人。裴悦芙眼尖,伸手便来夺:“让我瞧瞧!”
随后又凑到老夫人身边,撅着嘴撒娇:“祖母有了会做香药囊的新姐姐,就不疼芙儿了。”
“你这丫头……"老夫人笑着捏她的脸,“谁说不疼你了?当心把你禾姐姐吓着。”
裴悦珠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她最看不惯裴悦芙这副做派,却又拉不下脸学她。
二夫人陈氏见状,也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她大房的女儿都能讨好卖娇,自家女儿怎么就不能?
顾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扬。裴悦容和裴悦柔则神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这般场面。
正说笑间,外头忽传:“侯爷、二爷回府了!”
堂内众人纷纷起身,沈明禾抬眼望去,只见两位身着朝服的男子大步踏入。
为首的昌平侯裴渊年过不惑,面容清癯,目光如炬,官袍上绣着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暗光。
他身后跟着的二爷裴行略显富态,腰带勒出几道褶痕,眼下青影浓重,显然连日未歇好。
裴渊拱手向老夫人行礼,声音沉稳:“母亲。”目光扫过众人时,威压自生,却在看到裴氏时微微一顿,语气缓了几分:“小妹一路辛苦了。”
待视线移向沈明禾姐弟后,略一颔首:“明禾和远哥儿往后便是侯府的小姐和公子,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
裴行跟着点头,脸上堆着笑:“是啊,都是一家人。”
裴氏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声音轻而稳:“多谢大哥、二哥。”
裴渊又看向裴悦容,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容姐儿,你是长姐,多照看妹妹们。”
裴悦容温婉一笑,福身应下:“父亲放心。”
老夫人与裴渊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对众人道:“都下去吧,我与侯爷有话要说。老二和顾氏留下。”
陈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也只能拉着女儿退下。
临出门前,裴悦珠狠狠剜了裴悦芙一眼,后者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挽着裴悦容往外走。
廊下,陈氏刚松开手,裴悦珠便猛地甩袖:“凭什么大伯母能留!”
“噤声!”陈氏瞥见远处扫洒的婆子,一把拽住女儿的手腕,压低声音,“回屋再说。”
堂内,待众人退尽,裴渊指节轻叩案几,声音低沉:“母亲,宫里出事了。”
老夫人手中佛珠一顿,眉头微蹙:“可是赵王……”
“正是。”裴渊眸色沉沉,“今日早朝,赵王府被封……”
顾氏手中的帕子微微一抖,怔怔地望着裴渊,脸色也是骤变。
裴渊继续道:“三日前太子殿下自江南回京,听说在那边暗访三月,查出不少要命的事……”他声音愈发低沉,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听说还遇刺了,今日早朝,皇上震怒,庆国公、工部尚书、吏部侍郎被当场拿下,赵王拘禁在府……命太子殿下选任江南总督,彻查河道反腐一案,楚王怕是也……”
他忽然收住话头,目光扫向窗外,“这次怕是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听过这些,崔氏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在青瓷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茶汤已经凉了,浮着一片蜷曲的茶叶。
她望着那片茶叶慢慢沉下去,忽然开口:“老二。”
裴行正盯着母亲手上的佛珠出神着,闻言肩膀一颤。
“你听好,”老夫人语气平常得像在吩咐晚膳要加道菜,“这几日除了上朝上值,就在屋里好好抄经,别到处走动了。”
裴行张了张嘴,目光扫过兄长铁青的脸色,最终只是低头应了声“是”便连忙退下,仿佛多留一刻都会让这屋内的气氛更加窒息。
待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茶盏往案几中央推了,目光落在顾氏身上,眸中带着几分深意:“淑妃娘娘可有透露过什么风声?”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同一根细针,直刺顾氏的心底。
顾氏乃是梁国公府的嫡次女,姐姐是当今的淑妃娘娘,膝下一子一女,十七岁的四皇子和十四岁的二公主。
她自幼在梁国公府长大,见惯了朝堂风云,却也深知这其中的凶险。
“母亲明鉴,”顾氏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但语气急促,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慌乱“四皇子一直都只跟宫中学士读书,又四向来与太子交好……梁国公府也从来都只效忠于陛下!”
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顾氏的手背,语气缓和了几分:“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皇上是明君,太子也不是滥杀之人,想来不会有事。但最近肯定会风波不断,你不要向娘家探查太多,约束好府中众人就好。”
她的声音虽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顾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点头应道:“儿媳明白,定会谨记母亲的教诲。”
老夫人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的大儿子裴渊,眸中多了几分凝重:“你在朝中,我帮不了你,切记万事小心,莫要参与其中!”
裴渊起身,神色肃然,躬身行礼:“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