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沈明禾带着栖竹与云岫穿过三重月洞门,青石板小径上铺着零星的银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绕过一片枯荷半凋的池塘时,云岫替她拢了拢藕荷色斗篷,低声道:“姑娘仔细脚下,昨儿落了雨,石阶还湿着。”
学堂设在侯府东侧的听雪轩,院子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
院中种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摆着几张石桌石凳,墙角还种着一丛丛秋菊,正开得热闹。
沈明禾是第一个到的。
跨进院门时,窗棂上的茜纱还未卷起,满室浮着一层薄雾似的晨光。
学堂内摆着几张书案,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内容多是些诗词歌赋,显得颇为文雅。
她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栖竹和云岫则站在门外候着。
案上已摆好松烟墨与洒金纸,砚台边缘凝着水珠,显然刚被洒扫丫鬟擦拭过。
没过多久,大姑娘裴悦容带着四姑娘裴悦芙走了进来。
十三岁的长房嫡女身着浅紫折枝梅纹缎面比甲,领口缀一圈银鼠毛,发间斜插赤金珍珠排簪。路过沈明禾时也并未有动作,只是径直往前排走去。
而她身后拖着的裴悦芙却揉着眼睛,桃杏黄撒花袄子系带松散,发间金铃随着踉跄步子乱响,活像只没睡饱的猫儿。
“大姐姐走慢些……”裴悦芙嘟囔着,却被裴悦容一记眼风扫来立刻了噤声,随后便缩到第二排。
西院两姐妹来得最迟。
二姑娘裴悦柔裹着月白绣兰草披风,发间玉兰簪素净得近乎寡淡,经过沈明禾案前时微微颔首,随后走到右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
她身旁的三姑娘裴悦珠穿着一件秋香色绣牡丹纹的对襟,下配一条织金马面裙,发间簪着一支多宝珍珠钗,经过沈明禾时到是嗤笑一声:“破落户倒勤快。”
接着又走到裴悦柔身后的位置坐下,不满地瞪了一眼坐在自己前面的裴悦柔。
这时裴悦芙突然转身,胳膊肘压着沈明禾的案角:“听说江南有会吐丝的蚕宝宝?你可见过它们吃桑叶?”
她眼睛亮晶晶的,发间缠着金丝的红珊瑚珠串随着动作轻晃,“还有还有,你除了香囊,会扎风筝么?上元节那种画着美人儿的……”
“江南确实有春蚕,她们还会吐不同颜色的丝。”沈明禾愣了一下,小声答道。
裴悦芙听得眼睛发亮,正要再问。谁知一旁的裴悦珠却将手中湘妃竹狼毫笔重重一搁:“四妹妹,现在都没什么忌讳了吗?和这样外来的……也不怕沾了晦气。”
裴悦芙一听,顿时不乐意了,转头瞪向裴悦珠:“我乐意和谁说话,关你什么事?”
裴悦珠冷哼一声,正要还击。
“噤声。”
裴悦容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室陡然安静。她目光扫过裴悦珠涨红的脸,最终停在轩外——青石阶上正走来个穿蟹壳青褙子的妇人。
三十有余的年纪,面容清癯如古卷,鬓角一丝不乱地抿向耳后,正是学堂的女先生柳氏。
“新来的姑娘?”柳先生走近后,目光落在了沈明禾身上。
“回先生,学生沈明禾。”
“读过什么书?”
“只读了些《女诫》《女论语》。”她垂首答得恭谨,袖中指尖却悄悄掐住掌心,这些都是母亲特意盯着她背了数遍。
柳先生点点头,语气温和:“《女四书》是女子必读之书,你能读过,已是难得。坐下吧。”
沈明禾依言坐下,却见裴悦芙哀怨地回头瞪她,腮帮子鼓得像塞了糯米团。
沈明禾被她瞪得发懵,却见那杏黄衫子的小姑娘已转回身去,后脑勺的金玲串甩得叮当作响。
裴悦芙咬着唇肉直揪帕子——家里统共四个姐妹,大姐姐成日捧着书经,连笑都不露齿;二姐姐是二房庶出,总是小心翼翼;剩下那个裴悦珠更别提,但凡自己找到些好玩的,她眉毛一竖就要告状!
好容易盼来个新人,瞧着年岁相当,谁知张口就是《女诫》闭口就是《女论语》……
裴悦芙越想越恼,险些把绣着玉兰花的帕子戳出洞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总不会要她去找看门的小黄狗玩双陆吧?
晨课讲的是《列女传·辩通传·齐钟离春》。柳先生声音似檐下冰凌,字字冷脆。
沈明禾盯着宣纸上洇开的墨迹,恍惚想起在镇江时,自己常躲在书房看的《山海经》,那些书可真有意思!
可如今,只能呆在学堂听这些……
散学时已日中,听雪轩的梧桐影爬上茜纱窗。
等云岫替沈明禾系斗篷带子,抬头才发现,学堂里的姑娘们都已经离开了。
刚一到竹熙庭,沈明禾便被裴氏唤了过去。
正房里裴氏正在查看杨嬷嬷送来的绣样。
坐在桌前,神色冷淡地问道:“今日在学堂可还顺利?先生问了些什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沈明禾恭敬地答道:“先生问女儿读过什么书,女儿答只读过《女四书》。先生夸女儿能读就已是难得。”
裴氏点点头,难得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做得不错。记住,大家闺秀就该如此端庄持重。过几日,我让杨嬷嬷来教你女工。她原是绣坊的绣娘,一手女工绝好,你要好好学。”
在镇江时,女儿就没有一点官眷女子的模样,不学针织女工净跟着丈夫胡闹,她不愿意学女工,裴氏便懒得管她。
但到了侯府,就不得不学了。
如今与裴氏同在这竹熙庭的檐下,沈明禾也知道自己说什么也逃不掉了,便只能低头应声:“是,娘,女儿明白的。”
裴氏挥了挥手:“去吧,好好做功课。”
沈明禾退了出去,带着云岫回到西厢。一进门,她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绣墩上道:“装着装着,居然把自己装进去了。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母亲看我这副样子,也懒得管我,女工便逃了。现在在侯府,每天上完学堂就只能回院子里,只怕这女工再也逃不了了。”
说着说着便扯散了盘髻,乌发如瀑泻在枕上:“早知要说一辈子谎,当初不如真当个木头!”
云岫笑着递过一杯茶:“姑娘别灰心,学好了女工,将来也是有用的。”
沈明禾接过茶,抿了一口:“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侯府的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办法找到乐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