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颐和堂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院中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被两侧的羊角防风灯照得通明。
正房内,顾氏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榻上,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神色淡然。
她身着藕荷色牡丹纹的对襟袄,发间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愈发显得雍容华贵。
屋内的陈设极为讲究,紫檀木的家具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珍贵的瓷器。
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
丫鬟们已经将菜热了一次,却迟迟不见侯爷回来。
顾氏放下茶盏,微微蹙眉,转头对身旁的孔嬷嬷道:“找个小厮去前院问问,侯爷怎么还没回来?可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孔嬷嬷应声退下,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侯爷裴渊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青绿色官服,腰间系着玉带,步履稳健,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
“侯爷,夫人正等着您用膳呢。”
裴渊点点头,径直走进正房。
屋内的顾氏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接过他递来的披风,触手冰凉,显然外头的风不小。
她将披风递给一旁的丫鬟,温声道:“侯爷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朝中有要事?”
裴渊在紫檀木椅上坐下,丫鬟立刻端来铜盆和帕子,伺候他净手。
“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繁杂,陛下自入秋后就一直病着,如今太子殿下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官员,朝中人心惶惶。今日户部又与工部扯皮,耽搁了些时辰。”
“今日太子殿下更亲自坐镇,户部那帮人连算盘珠子都不敢拨响。”裴渊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敬畏。
“听说殿下前日杖毙了庆国公的两个儿子?”
“何止。”裴渊冷笑一声,就着丫鬟捧来的青瓷盏啜了口热茶,“吏部右侍郎当庭呕血,殿下连眼皮都没抬,直接让禁军拖出去了。”
顾氏闻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她手中绞着帕子,目光闪烁,似是想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裴渊抬眼瞥了她一眼,心中了然,放下手中的帕子,淡淡道:“夫人不必担心,淑妃娘娘和四皇子未被牵扯其中,在宫中倒也安稳。”
顾氏听了丈夫的话,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轻轻舒了一口气,但眉间的忧虑却未完全散去,只是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而裴渊却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一黯,目光落在烛台上跳动的火焰上,语气低沉:“说起来,明禾的父亲也是因堤坝坍塌而亡的。若是早些……”
他未尽的话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夜色中。
顾氏见他神色黯然,轻声道:“妹妹她在府中一切都好。远哥儿年纪还小,明年再送学堂开蒙。明禾今日已经进了学堂,听下人们说,她书读的倒是不错,柳先生还夸她了。”
裴渊闻言,神色也稍缓了些,点了点头:“妹妹这些年也是受了苦。早年父亲为她选了这段姻缘,跟着妹夫离京十来年。”
“如今又……唉,你多照应着些。”
“侯爷放心,府中的事妾身自会处理妥当。妹妹和孩子们在府中,妾身定会多加照拂。”
裴渊放下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府中一切交给你打理,我也能安心处理朝中事务。”
顾氏轻轻颔首,转头吩咐:“你们去,去把煨着的天麻乳鸽汤端来,侯爷近日辛苦,该要多补补身子。”
侍女应声退下,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在两人脸上。
裴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间的疲惫显而易见。
这些时日朝中巨变,侯府又是皇子姻亲,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顾氏看着裴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外人看着侯府自是风光无限,可内里几斤几两只有他们知道。
虽姐姐是陛下的淑妃,但盛宠平平,好在四皇子与太子交好,也算有些安稳。
自己娘家虽有梁国公府的爵位,但父亲战死后,兄长从文,孙辈碌碌,国公府早就不复荣光。
而昌平侯府内,自己唯一的嫡子年纪还小在外读书,二房的又是个不成器的,小姑也是新寡归家,偌大的侯府也就靠丈夫一人支持……
虽是个庶妹,该有的体面她也得,便转头唤来孔嬷嬷,低声道:“去库房里取几张张银狐皮,送到竹熙堂,就说快入冬了,制几件斗篷出来,给她们添添暖。”
西院的灯火比颐和堂暗了许多,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
裴悦珠一进门就将手中的书匣重重摔在案几上,吓得伺候的丫鬟们都噤若寒蝉。
“娘!我不想跟那个打秋风的一起上学堂!”她气鼓鼓地坐在绣墩上,扯着帕子发泄不满。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一起读书?”
二夫人陈氏正坐在梳妆台前卸簪环,闻言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女儿。
“你大姐姐,侯府嫡长女都没说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这些破落户来,连你大伯母都得在明面上好好伺候着,你倒好,还嫌这嫌那!”
裴悦珠撇了撇嘴,不服气道:“今儿裴悦芙竟拉着那外来的野丫头说笑,也不怕沾了晦气!她父亲死了才来咱们府上讨生活,凭什么跟我们平起平坐?”
陈氏放下手中的玉簪,叹了口气:“就算你再不喜欢她,只要她不碍着你什么事,明面上也别和她针锋相对。”
“你是侯府的千金,她是什么身份?她父亲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知州,何况现在人没了,还得靠咱们府上接济。”
“你整日跟裴悦芙不对付也就罢了,都是小女儿间的玩闹,可你要是跟那个沈明禾闹起来,就是白白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裴悦珠听了,依旧满脸不忿,嘟囔道:“要怨就怨父亲不争气!要是娘能说得上话,管得了家,我也不至于跟这种人在一个屋子里读书!”
陈氏听了女儿这般言语,脸色一变,眼中闪出怨怼。
她何尝不怨?丈夫裴行多年来文不成武不就,全靠祖上荫封混了个虚职,整日不是在外头跟同僚吃酒,就是去澄心堂。
她虽是清流人家的女儿,可父亲只是个四品右佥都御史,嫁入侯府后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却不想丈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想着这些陈氏只觉得这头脑又胀痛起来,只能揉揉眉心,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你父亲他眼里只有澄心堂的,哪里还顾得上咱们娘俩?”
裴悦珠见母亲神色黯然,心中也有些愧疚,可嘴上依旧不服软:“娘,您别总说父亲了。他爱去澄心堂就去呗,反正我也不稀罕他管!”
陈氏苦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傻孩子,娘不是要你稀罕他,只是希望你多为自己打算。”
“你没有亲生的兄弟……裴悦柔那丫头又会在老太太面前讨好卖乖。你倒好,整日只知道跟裴悦芙置气,也不学着点儿讨老太太欢心。”
忽的,陈氏又冷笑出声:“商户女教出来的,倒比你这正经小姐还会讨巧。
“她再讨巧有什么用?她姨娘是商户,她又是庶女,哪个高门大户会娶这样的姑娘做媳妇?”
陈氏看着女儿这天真副模样,突然转身抓住女儿的手:“你若是再不争气,将来连裴悦柔都能踩到你头上!”
“她才不敢!”裴悦珠挣开母亲的手,眼眶发红。
“上月她戴着我不要的珠花去赏菊宴,被王家三姑娘当众笑话……”
“然后呢?”陈氏打断她,“第二日老太太就赏了她整套头面!你当那些贵妇人是真笑话她?她们笑的是你这个嫡女连个庶姐都压不住!”
更漏声幽幽传来,外头忽然下起秋雨。
陈氏望着被雨打湿的窗纸,语气突然放软:“明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把新做的百合茯苓糕带上。”
“就说是你亲手做的。”
“我才不会下厨……”裴悦珠撇了撇嘴。
“傻丫头!”
“让厨房婆子做好,你端过去便是。记得要说‘孙女儿见祖母这几日咳嗽,特意问了大夫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