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竹熙堂外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显得格外萧瑟。
院中也只剩的那片竹林却依旧挺立,竹叶苍翠,绿意盎然。
转眼间,沈明禾已经入府两月了。
现下她趴在窗棂上,瞧着云岫将绣绷上的丝线拆了第三回了,那对鸳鸯依旧歪歪扭扭像两只落水鹌鹑。
“姑娘快看!”云岫苦着脸举起绣绷,“这眼睛怎么总像斗鸡眼?”
这时栖竹也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见状抿嘴忍笑。
她来竹熙堂近两月,早看惯了这主仆二人与绣架较劲的模样。
说来也怪,姑娘分明能把《女四书》倒背如流,偏生捏着绣花针就像捏了火钳子。
“唉……”也不知道这是沈明禾今日第几次叹气了。
自从读书后,堂前女先生总是只讲《女四书》和一些诗词歌赋,学堂里除了裴悦芙和裴悦珠的拌嘴外,再无波澜。
而自己每次旬休,却要跟着杨嬷嬷学女工。
入府快两个月了,这四方天里的日子竟比江南绣娘手中的丝线还要规整。
眼看着都日头又要上去了,今日杨嬷嬷怎么还没到?
正想着呢,云岫突然从门外探进头,还喘着粗气,脸颊也被风得通红,急忙说:
“杨嬷嬷告假了!”
“说是染了风寒!”
听到这话,沈明禾眼睛倏地亮起来,起身时腕间赤金镯子都直接磕在绣架沿上了。
也不作他想,拎起裙摆就往外跑,月白衣裙在秋风里翻飞如蝶。
“快走快走!再不去后园,就得等下次旬休,听说那的冬菊现在正开的正好!”
屋里的栖竹赶忙抱着抱斗篷追到廊下,见姑娘正立在月洞门前冲她招手,心头一热。
这是她头回被姑娘点名跟着出门。
自打被拨来竹熙堂,她每日不过做些洒扫活计,姑娘待下人和气,却总像隔着一层纱。
等偷偷出了竹熙庭,栖竹就在前头引路。
“往东穿过梅林,再绕过两进回廊便是。”
“园子西南贯东就是是姑娘之前常路过的曲月池,池塘东北角有片菊圃,这会子该开得正好。”
三人踩着青石小径疾行,绣鞋碾过地上的枯枝,发出细碎脆响在这寂静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转过一道嵌着福字纹的影壁,忽有暗香浮动——金丝的攒成云霞铺满假山,墨色的垂首如美人青丝,更有紫色的层层叠叠似翡翠雕琢。
池塘边的木芙蓉也开得正艳,倒影被秋风吹皱,搅碎一池胭脂色。
真真儿是秋日胜春朝!
主仆三人看了好一会,也有些累了。
沈明禾见菊圃旁刚好有个临水而立的亭子,便带二人过去歇息。
“这都过霜降了……”
沈明禾倚坐在亭子内的水槛上,望着池中残破的荷叶,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
那些荷叶只剩下枯黄的杆叶,像是被寒风撕碎的旧纸片,零零散散地浮在水面上。
不知怎么了,她忽然想起去年白露时节,父亲带她去采菱角的情景。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云岫的声音将沈明禾从回忆中拉回。
沈明禾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去年刚入秋时爹爹也带我去采过红菱,小船摇摇晃晃的……”
“你在江南真能划船采菱?”
众人显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
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假山上,四姑娘裴悦芙从太湖石后探出头,扶光色撒花袄子沾满草屑,发间金铃随着动作乱晃。
她也不等人答话,提着裙摆就要往下跳:“算了,我下来和你细说……哎呀!”
话音未落,裴悦芙的绣鞋在青苔上一滑。众人只听得“扑通”一声,池面炸开大片水花。
沈明禾眼睁睁看着裴悦芙从假山上滑落,扶光色的袄子在池水中翻腾,像极了江南采菱时被惊起的游鱼,茫然又无措。
“快来人啊!”云岫的尖叫声划破秋日的宁静。
可此处偏僻,又是午后,压根没有丫鬟婆子行走!
眼瞧着那抹扶光就要沉进水里,沈明禾也顾不了太多了,脱了斗篷就跳入池中。
可一入水,池水刺骨的寒意直接让她打了哆嗦,但她还是奋力游向裴悦芙。
裴悦芙在水里扑腾得厉害,沈明禾刚刚靠近,还没等她开口却被对方一把抓住衣袖就不肯松手。
“芙妹妹,别拽着我!”
沈明禾也呛了口水,只能努力稳住身子。
“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上不去!你先松手,我拉着你!”
可裴悦芙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死死攥着沈明禾的衣袖不放。
沈明禾无奈,只得想办法绕到她身后,好在衣袖够大,有活动的空间。随后赶紧支起双手从后拽住她的胳膊,慢慢向上拖。
只是这池底的淤泥滑腻,她的绣鞋早已不知去向,脚底也碎石划破了。
但她没有办法,只能忍痛使劲往岸边够去,要不然今日两人都要栽进这池子了。
而此时栖竹早已跑出去叫婆子丫鬟了,云岫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只能拿着捡到的枯枝往水中放去,早知道当初就和姑娘一起学凫水了!
终于在她们快靠岸的时候,丫鬟婆子们匆匆赶到了,会水的都跳了下来,剩余的七手八脚将两人拉了上来。
刚一上岸,两个婆子就立即用锦缎斗篷将裴悦芙裹得严严实实,又赶紧拿棉巾擦脸。
这个时节落水……四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就都别想活了!
沈明禾这便却是除了云岫和栖竹两个丫鬟外再无他人。
云岫急得直跺脚,连忙拿起斗篷给沈明禾披上,栖竹也是手忙脚乱地用手帕替她擦拭脸上的水珠。
“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带姑娘来这儿……”
“不怪你们。”沈明禾轻声安慰,话音未落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深秋的池水冰凉刺骨,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她下意识抱紧双臂,看着自己青白的指尖在水滴中不住颤抖。
没过几息,大夫人顾氏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颤音。
“芙儿!我的芙儿在哪?!”她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仆妇,绣鞋踩在枯叶上发出急促的碎裂声。
待看清瘫坐在岸边的裴悦芙,顾氏顿时心疼得红了眼眶,扑过去就将女儿搂进怀里:“心肝儿啊,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她颤抖的手抚过女儿惨白的小脸,突然转头厉喝:“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拿暖裘来!”
“芙儿!快让娘看看,可伤着哪儿了?”
但此时裴悦芙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一阵兵荒马乱中,有丫鬟战战兢兢地捧来裘篷。
顾氏亲自给女儿裹上后就赶紧叫婆子将裴悦芙抱回去。
等安排好了女儿,顾氏余光才扫到站在一旁的沈明禾。
她动作微顿,眼神在少女滴水的裙摆上停留片刻,对身旁的玳瑁抬了抬下巴:“去伺候表小姐。”
沈明禾这时也抬起了头,谁知正对上顾氏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像冬日里将熄未熄的炭火,表面尚有余温,内里却早已冷透。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道谢,裴氏就已带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离去了。
沈明禾裹紧了身上斗篷,看着顾氏随着裴悦芙离开的背影。
她知道,那是一个母亲的神情,自己也在裴氏身上看到过那些神情,但从未因自己而生。
此时池面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她又想起父亲教她凫水时的情景。她还小,总是不敢下水,父亲就站在池边,张开双臂说:“明禾别怕,爹爹在这儿呢。”
那时沈明禾总以为,只要抓住那双温暖的大手,就永远不会沉没。
而此刻湿透的绣鞋踩在回去的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仍在发抖的手——这双手方才从死神掌中抢回了人。父亲若知晓,定会摸着她的头夸赞吧?
就像夸奖当初那只被自己放飞的画眉,即便被关在笼中数年,展开翅膀依旧能撕裂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