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将军的命令,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原本因刘御史之死而陷入呆滞的府兵和城防军,瞬间被唤醒。
玄铁甲片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
长戟如林,缓缓压上,封死了所有退路。
戟尖的寒芒,映着地上的血泊,也映着赵恒和张远惨白的脸。
绝望,比刚才的混战更加浓郁。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乌合之众的府兵,而是真正的百战之师。
“宋兄……”张远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攥着那条板凳腿,手心全是汗。
赵恒没说话,只是把那柄缴获的柳叶刀横在胸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刀锋不至于颤抖。
宋琛却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逼近的戟林,向前走了两步。
他将那柄杀人的柳叶刀,随手插回了公案的木头里,发出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是一滞。
“将军。”
宋琛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血腥气弥漫的大堂。
“你奉命平乱,不知这‘乱’,从何而起?”
独眼将军的独眼,像鹰隼一样锁死了宋琛。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了抬手,逼近的士兵停下了脚步,但包围圈收得更紧了。
“乱,起于漕运司私藏军火,勾结叛党。”
宋琛自问自答,他指了指地上刘御史温热的尸体。
“乱,也起于这位州府御史,在公堂之上,纵兵屠戮百姓,意图杀人灭口。”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
“我,是本案的主理仵作。他,是本案的主犯。我杀他,是为阻止他继续行凶,保全人证物证。”
“按照天楚律例,凡命案,必先验尸定论,而后方可处置凶手。如今主犯尸身在此,将军却要先杀我这个仵作,是想让此案,成为一桩无头悬案吗?”
“还是说,”宋琛的声音陡然转冷,“将军与他,本就是一丘之貉?”
最后这句话,诛心。
独眼将军身后的几名副将,脸色都变了。
当众杀死一个正在办案的仵作,还要毁掉一名四品大员的尸身,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独眼将军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那是一种被触怒的、混杂着审视的阴沉。
“好一张利口。”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铁在摩擦,“你说他是主犯,证据何在?”
“证据,就在他身上。”
“那本官就给你一个机会。”独眼将军向前一步,身上的铁甲发出闷响,“就在这,当着本官和全城防军的面,验。验不出东西,本官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这是一种更残忍的逼迫。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刀斧环伺之中,对一具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尸体验明正身。
赵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宋琛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他转身,从容地打开了自己的验尸箱。
一排排冰冷的器械,在火光下闪着银辉。
他没有理会刘御史脖子上那致命的伤口,而是直接撕开了尸体身上那件被血浸透的四品官服。
他检查得很慢,很仔细。
从头发,到指甲,再到牙齿。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堂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城防军的士兵们握着长戟的手,一动不动,像一尊尊石雕。
“找到了。”
宋琛忽然低语。
他拿起一把小巧的骨剪,对准了刘御史的左脚。
他剪开了鞋袜,露出了那只养尊处优、皮肤白皙的脚掌。
在脚心正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烙印,只有铜钱大小。
那不是凤凰,而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蝎子,蝎尾的毒针,高高翘起。
“玄蝎……”赵恒失声惊呼,又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宋琛站起身,看向独眼将军。
“将军可认得此物?”
独眼将军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死死盯着那枚蝎子烙印,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玄蝎卫的标记,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那是悬在所有带兵将领头上的一把刀。
刘御史,竟然是玄蝎卫的人!
“这能说明什么?”独眼将军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一个标记而已,或许是他早年落草为寇时留下的。”
“是吗?”
宋琛不急不躁,他又蹲下身,用一把小刀,在刘御史的小腿上轻轻一划。
没有血流出。
伤口处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溃烂,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甜腥味。
“玄蝎卫,为了防止成员被捕泄密,入卫之初,便会让他们服下一种名为‘蝎心’的慢毒。”
宋琛站起身,擦了擦刀。
“此毒平时潜伏于血脉之中,与常人无异。可一旦身死,阳气断绝,毒性便会立刻发作,由内而外,腐蚀肌体,半个时辰之内,便会将一具尸体化为一滩黑水,不留半点痕迹。”
他看向刘御史那条已经开始发黑的小腿。
“将军,现在,你还要等半个时辰,看他化成一摊水,来证明我的话吗?”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几名府兵,吓得连连后退,看刘御史的尸体,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独眼将军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明白了。
宋琛从一开始,就没指望用那本账册定罪。
他就是要逼死刘御史,逼他在公堂之上现出原形。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这个城防军主将,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包庇一个玄蝎卫的奸细。
许久,独眼将军那只独眼里,所有的杀气和怒火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手。
“收队。”
两个字,让赵恒和张远几乎虚脱在地。
城防军的士兵们如蒙大赦,迅速收拢队形,抬起同袍的尸体,退出了大堂。
独眼将军没有立刻离开。
他走到宋琛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你叫宋琛?”
“江州府,仵作,宋琛。”
“很好。”独眼将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具尸体,本将会派人看管。这桩案子,州府会成立专案组,由本将亲自督办。你,还有你手里的那本账册,都将是证人证物。”
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宋仵作,江州城的水,比你想的要深。水太深,是会淹死人的。”
话音落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