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书房的门在宋琛身后合上,隔绝了独眼将军那如实质般的审视。

夜风更凉了。

街上已经看不到一具尸体,连血迹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里那股铁锈和死亡混杂的甜腥味,提醒着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城防军的士兵领着他走了一段,便自行退去。

宋琛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拐进了那条通往府衙后巷的窄路。

验尸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

他推门而入,黑暗和熟悉的福尔马林气味一同涌来,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这里是他的领地。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将验尸箱放回原位,然后走到水池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手,直到那点金疮药的味道也被冲淡。

龙纹玉的温热已经退去,只余下一片冰凉贴着胸口。

他知道,那股力量不是无穷无尽的。

每一次催动,都是一种消耗。

另一边,赵恒揣着那本冰冷的账册,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破败的小院。

他没有点灯,只是坐在黑暗里,任由恐惧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他不是鱼饵,他是宋琛的鱼饵。

这句话,比玄蝎卫的刀锋更让他感到寒冷。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宋琛在网的一头,玄蝎卫在另一头,而他和其他那些名单上的人,就是网里挣扎的鱼。

许久,他才颤抖着手,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他翻开那本账册,找到了宋琛让他查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漕运司下辖粮仓的主簿,钱立。

另一个,是西城门的城防队帅,孙豹。

都是不起眼的小官。

赵恒当了半辈子捕头,江州城里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打过交道。

他吹熄了灯,换上一身更破旧的衣服,将脸用头巾包住大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子。

第二天,江州城最大的茶楼“百味轩”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听书客。

赵恒缩在角落,面前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闲谈。

他很快就听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听说了吗?粮仓的钱主簿,最近在急着变卖城南的祖宅呢!”

“是啊,价格压得比市价低了三成,跟白送似的,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

“何止是祖宅,他婆娘的首饰都当了好几件,像是急着凑一笔钱跑路。”

赵恒的心沉了下去。

钱立怕了。

刘御史在公堂被杀,玄蝎卫的身份暴露,这张名单上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他悄悄离开茶楼,绕到钱立家宅附近的一处暗巷。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钱府的侧门。

一个下午,他看到钱立形色匆匆地进出了两次,每一次都带着兜帽,像是在躲避什么。

天色将晚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侧门。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下了车,迅速闪进了门内。

赵恒的心跳漏了一拍。

玄蝎卫!

他们果然开始行动了!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手心里全是冷汗,既希望那人快点出来,又怕看到什么血腥的场面。

一炷香后,黑袍人出来了,依旧是形色匆匆,上了马车,迅速消失在街角。

钱府内,再无半点动静。

赵恒又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他才咬了咬牙,悄悄退走。

他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宋琛。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急促的敲门声就在验尸房响起。

来人是张远,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惨白。

“宋……宋兄,死人了!”

“谁?”宋琛正在给一把新的骨剪磨刃,头也没抬。

“粮仓主簿,钱立!”张远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他吊死在了自家书房里!”

宋琛磨刀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走。”

钱府已经被城防军封锁。

萧决履行了他的承诺。

一名副将见到宋琛,立刻抱拳行礼:“宋仵作,将军吩咐过,您来了一切方便。”

宋琛点了点头,提着验尸箱,径直走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

赵恒也跟了进来,当他看到房梁上悬挂的那具尸体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正是钱立。

他双目圆睁,舌头伸出,脸上是窒息的青紫色,死状可怖。

书房里很整齐,一张椅子倒在尸体脚下,桌上还放着一封写了一半的“畏罪自尽”的遗书。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完美的自杀。

“又是这一套。”宋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他让士兵将尸体解下来,平放在地上。

他没有立刻检查脖子上的勒痕,而是先翻开了钱立的眼皮。

“瞳孔无针尖状出血点,眼结膜下亦无。”

他又检查了钱立的指甲。

“指甲缝里没有抓挠的皮屑,颈部也没有抵抗性的抓痕。”

这些迹象,都指向自缢。

那名副将皱起了眉。

赵恒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难道是他猜错了?

宋琛却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他拿起一把小镊子,轻轻拨开了钱立的头发,在他左耳后方的位置,仔细地探查着。

片刻后,他停下了动作。

“找到了。”

众人凑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里皮肤完好,连个红点都没有。

宋琛没有解释,他换了一把锋利的柳叶刀,对着那片皮肤,精准地切下了一小块。

他将那块皮肉放在白色的瓷盘里,然后从验尸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滴透明的液体上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原本完好的皮肤,竟迅速浮现出一个比针尖还细的黑点,黑点周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黑、腐烂。

“这是‘蜂尾针’。”宋琛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一种淬了西域奇毒的钢针,刺入人体后,毒素会瞬间麻痹神经,造成肌肉痉挛,模拟出上吊窒息的假象。而钢针本身,会因为接触到体液而迅速溶解,不留痕迹。”

他抬起头,看向那名副将。

“杀他的人,是个行家。”

一股寒气,从每个人的脚底升起。

这是一个比刘御史更专业、更可怕的杀手。

他不仅杀人,还在炫技,像是在嘲笑所有企图查明真相的人。

宋琛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块正在腐烂的皮肉,一丝阴冷尖锐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体内。

和刘御史那股暴戾驳杂的气不同。

这股气息,更纯粹,更冷酷,像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他不是自尽,是灭口。”赵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宋琛,眼里全是惊骇,“我傍晚时分,看到一个黑袍人进了他的府邸。”

“我知道。”宋琛站起身,将器械一件件收回箱子,“他们开始清理门户了。”

他走到赵恒面前,声音压得很低。

“你做得很好。你这个鱼饵,已经让水里的蝎子感到了不安。”

“可他死了!”赵恒的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自责。

“他早晚都要死。”宋琛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现在他死了,至少让我们知道,对手已经出牌了。”

他顿了顿,看着赵恒那张布满血丝的脸。

“下一个,是孙豹。”

赵恒浑身一僵。

“这一次,”宋琛的眼睛在灯火下,黑得吓人,“不要只在外面看着他。”

“你要想办法,让他相信你。让他觉得,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把他逼到绝路,然后,拉他一把。”

“我要他,亲口把那个杀手,指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