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苏州·沈家药铺

沈书瑶推开沈氏药铺后院的黑漆铜环门,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沈母正坐在紫檀木的药案前,戴着玳瑁框眼镜挑拣上等宁夏枸杞,听见脚步声抬头时,金丝眼镜链在晨光中轻轻晃动。

"瑶瑶?"沈母手中的银药匙"当啷"落在青玉药碾旁,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书瑶快步上前,"阿娘,"她声音发紧,"您不是病着吗?怎么还在做这些活计?"

沈母摘下眼镜,眼角笑纹里藏着几分赧然:"不过是想你想得紧。你父亲小题大做,非要说得那般严重。"她指了指内室,"自家开着药铺,你父亲又是苏州城有名的郎中,寻常小病哪需要我们瑶瑶着急忙慌地赶回来......"

"阿姐!"书房门突然被撞开,十岁的书翰举着本英文课本冲出来,"你快看我翻译的这首雪莱的诗!"少年突然刹住脚步,眼睛瞪得溜圆,"咦?你不是说母亲病得很重吗?"

沈书瑶看着弟弟手中墨迹未干的译稿,又望望母亲,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一把搂住弟弟的肩膀,转头对母亲道:"往后想我,直接说便是。我难道还会不回来么?"

2.苏州·沈家内院

沈母拉着书瑶的手往内院走,青石板路上映着母女俩交叠的身影。"阿香!"她朝厨房方向唤道,"中午备上小姐爱吃的松鼠鳜鱼、蟹粉豆腐,再炖一盅火腿竹荪汤!"

话音未落,月洞门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沈父撩着藏青色长衫下摆跨过门槛,手中的紫砂壶还冒着热气。"瑶瑶回来了?"他故作镇定地抿了口茶,眼角却已堆起笑纹,"正巧,刚得了些明前碧螺春。"

"父亲。"书瑶松开母亲,然后挎着父亲的胳膊。阳光透过廊下的金丝藤,在她月白色旗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父将茶壶递给丫鬟,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盒:"前日仁济医院的英国大夫送的,说是叫什么...巧克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绒盒盖,露出几颗包装精美的糖果,"想着你们年轻人爱这些洋玩意儿。"

书翰一个箭步冲过来:"爹偏心!我讨了三次都不给!"

"臭小子!"沈父作势要打,手却轻轻落在儿子肩头,"你姐姐半年才回来一趟。"转头又对书瑶道,"你母亲念叨好些天了,连你最爱吃的糟鹅都腌了两坛。"

沈母笑着摇头:"你爹才是,天天盯着申报看你写的文章。"她忽然压低声音,"前日有个病患说在顾氏商行见过你,他回来翻来覆去问了人家三遍..."

"咳咳!"沈父突然呛了茶,紫砂壶盖叮当作响,"那个...瑶瑶啊,你上次写的铁路报道,连商会李会长都夸好..."

院角的桂花树沙沙作响,几粒金黄的花蕊飘落在茶盘上。书瑶望着父亲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她拈起一颗巧克力,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比记忆里任何一颗都要香醇。

3.饭桌风云

八仙桌上的松鼠鳜鱼泛着琥珀色的油光,沈父突然搁下银箸。象牙筷枕上的缠枝莲纹被震得轻颤。

"瑶瑶,"他取出手帕拭了拭嘴角,苏州织锦的帕角绣着"沈氏药堂"的篆印,"你上月那篇《女工夜校调查》,听说工部局的人亲自找了你们主编?"

沈书瑶筷尖的蟹粉豆腐"啪"地掉回青瓷碟里。豆腐碎成两半,金黄的蟹油慢慢渗入雪白的瓷胎。

"只是正常的新闻讨论,媒体还是有发声的自由......"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干涩。

"还有那篇药厂掺假的报道。"沈父的翡翠扳指在桌沿叩出三声脆响,像极了圣约翰学堂的晨钟,"你可知仁济药房背后站着谁?"他突然改用苏州话,音调沉了下去,"张参议家的四姨太!"

沈母忙舀了碗火腿竹荪汤递过去,汤里浮着的竹荪像一柄柄小伞:"先喝汤......"

"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沈父推开描金汤盅,盅底的"杏林春暖"四字在烛光下忽明忽暗,"苏州女师缺个英文教务长。月薪八十块大洋,还配洋楼宿舍,你来做倒也合适......"

"父亲!"沈书瑶霍然起身,"当年我考圣约翰时,是您说沈家的女儿该有更大天地。"

窗外传来"白玉兰——栀子花——"的吴侬软语,卖花阿婆的吆喝声衬得厅内死寂。

沈父突然从怀中取出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前日周老板从上海回来......"他盯着女儿骤然绷紧的肩线,那里还留着昨日火车座椅压出的褶皱,"说看见你和位顾先生,在华懋饭店的孔雀厅喝咖啡。"

汤匙撞在炖盅上,"叮"的一声清响,惊飞了窗外石榴树上的麻雀。

"顾世钧?"沈父用指尖蘸着茶汤,在红木桌面上写下这三个字。水迹很快被木质吸收,只留下淡淡的茶香。"此人是何来历?"

"是婉仪的父亲。"沈书瑶望向中堂那幅《松鹤延年图》,画上的仙鹤正展开左翼,"因为女学生专栏的事,见过几面。"

沈母的银勺突然滑落,在炖盅里激起一圈涟漪。沈书瑶突然想起去年深秋,母亲来上海看她时,曾在霞飞路的橱窗前驻足。那时顾氏商行正在展示缅甸翡翠,母亲隔着玻璃轻叹:"这家的雕工倒是雅致。"

"顾世钧?"沈父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映着烛火,泛出诡异的幽光,"他早年......"话到一半突然收住,"周家侄女说,看见你们在华懋饭店一起参加宴会。"

"那是公共租界的慈善晚宴!"沈书瑶耳尖发烫,想起那晚顾世钧扶在她腰间的掌心温度,"工部局办的赈灾筹款......"她突然怔住,"父亲怎么还派人跟踪我?"

"胡闹!"沈父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官窑酒盏里的花雕溅出琥珀色的泪滴,"是周家侄女恰巧也在!她说那顾世钧对你颇为照顾......"

"好了好了,"沈母突然按住丈夫的手腕,三根手指正搭在脉门上,"瑶瑶才进门不到两个时辰。"她转向女儿时,眼角笑纹里盛着温柔的妥协,"这次多住几日?你房里新换了藕荷色的帐子,还摆着你喜欢的白兰花。"

沈父深吸一口气,突然夹了块鳜鱼腹肉放到女儿碟中:"尝尝,照你喜欢的做法,多放了冬笋片。"他语气软了下来,却仍带着大夫问诊时的固执,"明日......陪我去虎丘采些草药?"

4.心事谁知

藕荷色的纱帐被夜风轻轻掀起,沈书瑶倚在红木雕花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铂金手链。月光透过窗棂,在柚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极了华懋饭店舞池里旋转的灯影。

顾世钧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望着黄浦江上的月色?她想起临别那日,他在月台上为她整理衣领时,袖口沾染的雪松气息。

"阿姐——"

雕花门被推开一条缝,书翰的脑袋探进来,十岁的小小少年抱着本英文诗集,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这么晚还不睡?"沈书瑶慌忙抹了下眼角,将绣着玉兰的锦被往上拉了拉。

书翰赤着脚溜进来,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他从诗集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报纸——正是沈书瑶那篇《女工夜校调查》的剪报,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你......"

"父亲书房里藏的。"少年压低声音,"他每篇都剪下来,还用红笔批注呢。"他模仿父亲严肃的语气,"'此处数据欠妥','这丫头胆子忒大'......"

沈书瑶噗嗤笑出声,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父母的低语。

"......顾世钧当年那些事......"父亲的声音混着药碾的滚动声,"发家之后女人不断......"

院外突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书翰像受惊的猫儿般跳起来,诗集里哗啦啦掉出好几张剪报,全是沈书瑶的专栏文章。

"明日再聊!"少年抓起最上面那张揭露药厂黑幕的报道,光着脚丫窜出门去,临走还不忘顺走床头柜上的太妃糖。

月光西斜,沈书瑶凝视着地上散落的剪报。父亲用朱笔在《新女性当自立》的标题旁批了八个蝇头小楷:"锋芒过盛,吾心甚忧。"